池莉文集-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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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实说:“结婚了就不算错误,不结婚就是打皮绊的错误。”
爷爷摸着额头大笑。说:“生命都是党的,婚姻更应该属于党,这是一个党员的标准。我当然是错误了。我是明知故错。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个好伴侣也是很不容易的,遇上了可真不愿意放弃。”
我说:“你怪别人吗?你后悔吗?让你做看门的。”
爷爷说:“我不怪谁,也不后悔。我让革命受过损失,应该受到惩罚,群众的革命行动是正确的。至于和你奶奶结婚我更是无怨无悔。看大门就看大门吧,也是革命工作。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流落北风中。一个人最要紧的是骨气,志气;是无私,心里无私天地宽。我活着我劳动我吃饭,绝不贪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饮。就是这个意思。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听到爷爷这段话之后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胀胀的仿佛要爆炸。我模糊的泪眼看到远处的钟楼在摇晃,脚下的方块水泥板在流动。偷偷看曾实,他目光严肃,默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爱流泪很没出息。
后来曾实说:“我很佩服你爷爷,但换了我我决不守大门。你呢?”
我说:“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门吗?”
第五节
曾实和他父亲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大爆发。那天是个星期天,居仁里的一群少年在弄堂踢足球。王小憨踢不过曾实,伸手拉人,曾实摔倒,裁判判罚点球。因为王小憨是在禁区犯规。王小憨不服,打裁判,曾实便打王小憨。这天天气晴好,许多人在家门口晒太阳,看男孩子们打架,就逗着叫劲。曾实的姑奶奶抱了被子在外面晒,跟没看到一样。她知道王小憨不是孙子的对手。
王小憨很想成为曾实的对手。这一次他下死力打还咬了曾实肩膀一口。最后还是赢不了曾实,刚站起来又被曾实摔倒,一连三次都没站起来。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的王憨子悄悄走到曾实身后,猛地扳倒了曾实。曾实扭头一看铁塔似的土憨子,倔犟劲就上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王憨子趁曾实没立稳,一个扫膛腿,曾实噗通一声再次摔倒。这次磕破了下巴,渗出一片血来。邻居纷纷上来劝架,王憨子手一拨,说:“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也不屙泡尿照照是个什么东西,老在这居仁里王五王六的。还翻了天不成!”
王憨子这话一涉及到政治问题,邻居就讪讪退了开去。王憨子走过去用脚拨了拨躺在地上的曾实,说:“起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往后可得知趣些,别再欺负我家小憨。” 王憨子话音未落,曾实猴一般灵活地翻身扑上去,王憨子应声倒地,曾实眨眼就骑到了他身上。邻居们“嗬”地惊叫,又围了拢。
曾实摁住王憨子的衣领,说:“今天是王小憨先动手的。你是个大人,也先动手偷袭小孩。你们得认错!”说完就是一拳,王憨子脸一歪,大叫一声:“哎哟。”
曾实的拳头再次抡起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曾庆璜扯过儿子,把王憨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曾庆璜揪住曾实的耳朵,命令说:“向王叔叔道歉!”
曾实说:“我没错!”
“道歉!”
“我没错!”
曾实的姑奶奶赶来了,大叫要曾庆璜放手。曾庆璜的瘦脸气得蜡黄,“你回去!别掺合!今天就必须让他道歉!平时都是你惯的他,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王叔叔来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从湖南把你请来!”
老太婆瞪着眼睛瞅着侄儿说不出话。她心里明白曾庆璜是被整怕了。
“道歉道歉!”曾庆璜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乱扯乱扭。曾实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然,他胎膊一展推开了父亲。说:“曾庆璜,我操你妈!”
在邻居街坊的哄笑声中,曾实跑了。
曾实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到校上课。学校和居委会联合起来到处寻人。第四天人们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他。他是扒火车到郑州的,因为没带钱,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苏玉兰破天荒地在大白天回到了居仁里。她一推门,迎面站着曾庆璜。
“曾庆璜,你是人还是畜生?”
“你无权向我提问,我和你没关系。”
“可你虐待我儿子。”
“我没有。我只是在管教我儿子。你管过他,教过他吗?懂得什么叫管教什么叫虐待吗?”
“你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苏玉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是你不给我儿子,是你把我赶出这所房子的!”
“你提出的离婚,我怎么赶你了?一个政治运动来了就跟丈夫离婚的女人还有资格要儿子?你当年又何曾要过儿子?”
“胡说八道。我是因为你当了右派才离婚的吗?”
“请问那是为什么?”
“卑鄙无耻!”
他们的争吵又回到了起点。每一次都是这一套。曾实原来还对他们争吵的焦点有好奇心。后来听多了就厌烦了。只要曾庆璜在家,苏玉兰来了必定和他先吵一通,毫无结果地吵一通。
一阵扑鼻的雪花膏香味。曾实连忙闭上了眼。姑奶奶为他掖着被子。苏玉兰弯下腰来,她的鼻息和冰凉的手指使曾实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可怜的儿子。”苏玉兰说。曾实没有为母亲的活动感情。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像电影中神父的语气。他小时候还为这语气伤过心。后来就不了,伤心这个东西也怕时间。时间长了,听多了,习惯了,就没有伤心了。姑奶奶劝他不要介意。“没妈的孩子多的是,比有妈还过得好。”她说。
苏玉兰在离开之前对曾庆璜说:“姓曾的,我告诉你,一个小孩可以没有母亲,没有母亲人家会同情他爱护他;可不能没有父亲,没父亲人家会欺负他。你不但不帮助儿子反而还替人家欺负儿子,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记住我的话。你划成了右派,却没划成孙子。我就恶心你这个!”
曾实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觉得母亲的话往往很有道理。但她一进门不是先扑向儿子而是先和前夫吵架,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她亲。
苏玉兰一走,老太婆就啐了一口,诅咒道:“这妖精。”老太婆对曾庆璜说:“你和她吵什么?打算和她耗一辈子?”
“我还挺喜欢和她吵一吵嘛。”曾庆璜自划右派以来很少说玩笑话。
第六节
我念初中那年曾庆璜调回了武汉市。据说他所在那个县的右派就回来了他一个。曾太璜换下了破烂衣服,红光满面,头顶散发着热气从华清浴室出来。他的下巴刮得铁青,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领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不合时宜却又自以为是地表现出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拘谨劲儿。街坊说:“哟,曾老师回来了。”他说:“回了。”
人说:“恭喜恭喜。”
他说:“一样一样。”
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贴路边走,但也不趾高气扬。他有点像进场仪式中的运动员,既想表现出行若无事又想表现出一种雄风。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里已经晚上八点钟,曾庆磺在我们家喝酒。他见了我就说:“大恩不言谢。我只和你爷爷喝酒。”他已经微醉了。他说:“我这不在家的十几年里,你们老给我家送红烧肉、排骨汤、送腊肉、咸鱼、粽子年糕,我都在心里记着,还有一挂香肠,我看见挂在我家厨房里。据说都是你送去的?”
曾太璜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晚上偷偷地用你奶奶的围裙盖着是不是?我要向你致敬。”
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了够了,像个罗嗦婆子烦死了!早知你这人这么琐碎,我就不送了。”
曾庆璜连忙赔礼道歉。反复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爷爷酒杯一顿,说:“你这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光一个排骨红烧肉说了七八个小时。”
曾庆璜没有纠正我爷爷的错误感觉,他在一瞬间有想纠正的表情,随即那表情熄灭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使他再次赔礼道歉。他们两人像一团乱麻撕掳了好半天,随着酒精程度的加深,两人突然进入了有条理有呼应的对话。曾庆璜回忆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时代的辉煌成绩,说他过去读书果然和古代贤者一样悬过梁刺过股。他记得是用他妈做鞋底的锥子刺的。“曾国藩,你知道么?我的叔爷爷。那学问大的!其实我父亲赶不上他,别看我父亲写过《中国先睡后醒论》。”
“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
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曾庆璜半张着嘴,痛苦和尴尬笼罩了他苦恼的脸,半晌他才强调一句:“我的确是悬梁刺股读书的。”
曾庆璜感情激动地流出泪来。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泪,一只手在酒杯菜盘之间寻求我爷爷的手。他开始叙说农村劳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对知识分子的轻视。他咒骂苏玉兰,说他这辈子决心战胜她,因为苏玉兰自从参加了一个舞会之后就看他不顺眼了。他把他深藏内心的家庭隐私抖落出来,他知道那个舞会是在武昌东湖翠柳村举办的。那天黄昏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居仁里接走的苏玉兰。苏玉兰穿上了她最心爱的大花朵朵的布拉吉,辫子上扎了紫色缎带。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长或者国外贵宾下榻的别墅一一这个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宣传得家喻户晓。苏玉兰一定是恋上了某个大人物,曾庆璜认为他的判断决不会错。因此,他一定要挖出这个大人物来。他不相信自己比什么大人物差,这辈子他一定要让苏玉兰认识到这点。
我奶奶是这个时候插嘴的。她去给他们第三次热菜。她说莫谈这些,都是读书人,多谈些学问不好?我奶奶一生坚信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是件坏事。隐私和政治她是最不爱听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谈古诗词,谈音乐,谈围棋。曾庆璜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几乎没有不记得的唐诗宋词。说起音乐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来,以证实《二泉映月》的悲凉、《良宵》的轻柔、江南丝竹《中花六板》的灿烂、粤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围棋,我爷爷只知道吴清源的名字。曾庆璜醉到深处,反而能侃侃而谈。我爷爷一再举手投降,叹后生可畏。
这顿酒直喝到启明星高挂。我时睡时醒,最后的记忆是听见曾庆璜捏着嗓子唱京剧青衣《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爷爷一嗓门洪亮的老旦淹盖了青衣娇柔纤细的拖腔。“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我)细说分明: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是为娘,守贞节,我不听他论;皆因我的儿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这百年之后,我身入九泉,难见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
这是《钓金龟》选段。我爷爷一开口就没法不把这段唱完。
新的学年开始,曾庆璜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做班主任是后来的事,那显然是因为他管理学生的才干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们这一拨学生是曾经参加过文革的红小兵,干过让老师从课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一向自以为红卫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黄帅率领全国学生反师道尊严。听说来了个新老师曾庆璜,就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
曾庆璜在铃声响过之后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没有贸然推开半敞的门进入教室,而是用教鞭将门轻轻顶开,让门框上悬着的扫帚和撮箕叮铃当啷掉在地上。他跨过这一堆可笑的东西走上讲台,双手在讲桌两头撑开,举起严肃的眼睛,缓缓扫视课堂,然后,用一种在居仁里没使用过的深沉厚重的语调说了话。
“我,曾庆璜,一九五二年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优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犯政治错误下放农村十数年。离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饱经风霜。我之所以对你们如此坦率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也有一颗真诚坦率的心。我愿与你们做知心朋友,战斗在同一战壕。
“从现在起,不愿听我讲课的,请出去,我决不向任何人反映。愿听我讲课的,日后请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给你们两分钟考虑。”
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学生离开教室。曾庆璜露出了一种特别亲切的笑容:“谢谢!谢谢你们我的战友!”
“哗——”教室里掌声雷动。师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汉遇上了江湖好汉;女生则流露出对男性魄力的崇拜。
曾庆璜教书果然有他的一套办法。
第七节
曾实在祖国山河间串联了一圈之后就不再和居仁里的孩子们玩耍。他在远游之前还和我们互相借阅《孤坟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之类的小说,回来后己对一般小说不感兴趣,经常捧一本封皮为紫药水颜色的《微积分》。他宣称: “文学是谎言而数学是真理。”
在曾实串联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于严重的营养不良。他姑奶奶临死只一个要求:见见曾实。曾庆璜只有假装出去拍电报。曾庆璜在邮局买张电报单填写了之后揣在口袋里带回来,让老太婆摸电报单。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实的回电中溘然长逝。
曾庆璜戴着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满霉豆渣味的房间。所有用过的东西老太婆都收拾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张大床因此而变得比单人铺还狭窄。所有的东西都生了霉,长着淡绿的绒毛,奇怪的是霉又全都是干燥的,只要一动东西,绒毛就像灰尘一样飞扬开来。曾庆璜不喜欢自己这位亲姑妈,但他非常感谢她替自己抚养大了儿子。出于这种感谢,曾庆璜在老太婆的遗物中选择了针线箩作为留念,其余东西都处理掉了。有一大半东西连收购废品的人都不要,少数破被子旧蚊帐之类价格也被压得很低,还说:“你不卖算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