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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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疲惫。这次沂蒙山购猪,他劳苦功高,在社员 中树立了威信,并重新赢得了洪书记的信任。书记的敬烟,看来也让他受宠若惊。他将抽了半截的香烟放 在一块砖头上——那烟随即就被莫言捡了去抽——脱掉那件已经褪色发白、肩膀和袖口都打了补丁的旧军 装,显出一件紫红色的翻领运动衫,胸前用白漆印着“井冈山”三个毛体大字,把袖子捋上去,弯腰就要 往车下钻。洪泰岳一把拉住他,说:“金龙,不要蛮干,这头猪,基本上是疯了。我不希望你伤了它,更 不希望它伤了你。你与它,都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宝贵财富。”
金龙蹲下身,往车下张望着。他捡起一块沾满白霜的瓦片掷进去,我猜想那刁小三一张口就咬住了那 瓦片,“喀嘣喀嘣”嚼碎,小眼睛凶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金龙站起来,嘴唇一抿,腮上浮起笑意。我 十分熟悉这小子的这副表情,只要他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已经有了主意,而且多半是妙不可 言的主意。他贴近洪泰岳的耳朵说话,仿佛怕被车底下的刁小三听到。其实他是多虑了,我相信除了我之 外,这地球上的猪,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而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是一个极个别的例子,因为那望乡台 上的孟婆汤,对我不起作用,否则我也如那些轮回中的芸芸众生一样,一碗汤灌下去,什么前生来世,都 会忘却得干干净净。我看到洪泰岳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他拍着金龙的肩膀,笑着说:“小子,亏你想得出 来!”
用了大约抽半支烟卷的时间,西门宝凤手捧着两个雪白的馒头跑过来。我看到那馒头被泡涨了,散发 着浓郁的酒香。我马上就明白了金龙的诡计,他是想让刁小三醉倒,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我是刁小三,我 自然不会上当。但刁小三毕竟是一头猪,野劲儿十足,但智商显然不高。金龙把浸了酒的馒头扔到车下。 我心中暗暗念叨着:哥们儿,千万别吃,一吃就中了人家的计了!但刁小三显然是把酒馒头吃了,因为我 看到金龙和洪泰岳等人脸上都洋溢着阴谋得逞后的喜气。接着我又看到,金龙拍着巴掌说:“倒也,倒也 !”这语言是从古典小说学来的,古典小说里那些强人,在酒里加上menghan药,骗着人家喝下去后,就拍 着巴掌说“倒也,倒也”,于是那些人就倒了。金龙钻到车下,把醉得摇头晃脑的刁小三拖了出来。刁小 三哼哼着,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人们把它抬起来,扔到与我的新舍只隔着一道墙的猪舍里。这两问猪舍 是独立房屋,是专为种公猪准备的,他们把刁小三放进来,显然也是把它当成种公猪来培养的。我感到这 是一个荒诞的决定。我四肢强健,身体修长,粉皮白毛,短嘴肥耳,是猪中的英俊少年,培养我做种猪, 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这刁小三——它的容貌体态诸位已经知晓——这样的劣种,能配出什么样的后代?— —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金龙和洪泰岳的决定是对的。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资贫乏,猪肉供应严重 短缺,那时候人们最喜欢吃的是那种入口就化的肥肉,可现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们的嘴巴越来越刁 ,已经不满足于吃家养的东西,更喜欢吃野味,刁小三交配出来的后代,都可以当成天然野猪出售。这些 都是后话,暂不提它。
当然,作为一头智慧超群的猪,我不会忘记保护自己。当我看到他们抬着刁小三往这边运动时,马上 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我及时地将两条腿从杏树权上拿下来,然后悄悄地趴在墙角那一堆干草和枯叶中装 睡。我听到他们把刁小三扔到隔壁时发出的沉重声响,听到刁小三的哼哼声,我也听到了洪泰岳与金龙等 人对我的夸奖。我悄悄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墙外那些人。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他们的脸上都如敷了金 粉一样灿烂。
第二十四章庆喜讯社员燃篝火偷学问猪王听美文
爷儿们,或者是哥儿们,大头儿蓝千岁用北京痞子般的口吻对我说,接下来让我们共同回忆那个灿烂 的深秋,那个灿烂的深秋里最灿烂的日子。那一天,杏园里红叶如丹,天空中万里无云,高密县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大养其猪”现场会在我们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召开。这次会议在当时被誉为创造性的工 作,省报发表过长篇通讯,与这次会议有关的几个县、社干部,被提拔到更高一层的位置上,这次会议载 入高密史志、更成为我们西门屯历史上的光荣。
为筹备这次会议,西门屯大队的社员,在洪泰岳的带领下,在金龙的指挥下,在驻队干部、公社革委 会副主任郭宝虎的指导下,已经没日没夜地准备了一个星期。幸好时当农闲,地里已没有庄稼,全村忙会 也不至于误了农时,但即便是三秋大忙季节也没有关系,那年头政治第一,生产第二,养猪就是政治,政 治就是一切,一切都为政治让路。
从得到全县养猪现场会要在这里召开的消息那一刻起,整个村庄便沉浸在一种节日的气氛当中。先是 大队支部书记洪泰岳在高音喇叭里,用兴奋的腔调宣布了这个喜讯,接着全屯的百姓便自发地走上街头。 那时刻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钟,国际歌的旋律已经在喇叭里播放完毕,往常的日子里,社员们即将上炕睡 觉,村西头王家那一对新婚夫妇就要开始性交,但喜讯激动了人们的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你为什么不 质问我:一头猪,在杏园深处的猪圈里,如何能知道村子里的情况?实不相瞒,那时候,我已经开始了夜 间跳出猪圈、视察猪舍、与那些沂蒙山来的母猪打情骂俏、然后漫游村庄的冒险生涯,村子里全部秘密, 尽在我掌握之中。
社员们点燃灯笼火把走上街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社员们为什么如此高兴?因为在那个 年头里,只要哪个村庄成了典型,就会有巨大的利益滚滚而来。人们先是聚齐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等待着 支部书记和大队的头面人物出场。洪泰岳身披着夹袄,站在明亮的汽灯光芒里,发自内心的喜悦使他的脸 光彩夺目,犹如一面用砂纸打磨过的铜镜。他说:社员同志们,全县“大养其猪”现场会在我们屯召开, 是党对我们的关怀,也是党对我们的考验,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筹备好这个会议,并借这次会议的 东风,把养猪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峰,我们现在只养了一千头猪,我们还要养五千头猪,养一万头猪,等 我们养到两万头猪时,我们就进京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报喜!
书记讲话完毕,人群还聚着不散,尤其是那些正当青春佳期、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上树 下井,杀人放火,与帝修反决一死战,这样的夜晚如何入睡?!孙家四个兄弟,没经书记许可就冲进办公 室,把那套封存日久的锣鼓家什从柜子里拿出来,从来就不甘寂寞的莫言,虽然处处招人厌,但他脸皮厚 ,不在乎,事事都掺和,他抢先把鼓背在身上。其余的年轻人又从柜子底下翻出了闹“文革”的彩旗,于 是,一支锣鼓喧天、彩旗招展的队伍就上了街,从街东头游行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游行回街东头,吓得 槐树上的老鸹狂叫惊飞。最后,游行队伍汇聚到杏园养猪场中央。在我的猪舍西侧、在那二百问沂蒙猪舍 北边,在那块曾经醉倒过沂蒙野猪刁小三的空地上,用那些因建猪舍而砍伐的杏树枝权,莫言胆大妄为地 点起了一堆篝火。火苗子熊熊,生出猎猎风声,散发着燃烧果枝的特有香气。洪泰岳起初还想训斥莫言, 但看到青年人绕着火堆又跳又唱的热烈情景,他自己也忍不住地跳了起来。人们欢天喜地,圈里的猪惊心 动魄。莫言不断地往篝火里添加树枝,火光照耀得他的脸光彩夺目,宛如庙里新刷了油彩的小鬼。我虽然 还没正式加冕为猪王,但已经在群猪中树立了威信。我用最快的速度,向每排猪舍中的头一间猪舍中的猪 传达了消息。我对第一排第一问猪舍中的那五头猪中最聪明的母猪蓝菜花说:“告诉大家,不要害怕,我 们的好日子来了!”
我对第二排第一间猪舍中那六头猪中最为阴险的阉猪野狼嗥说:“告诉大家,不要害怕,我们的好日 子 来啦!”
我对第三排第一间猪舍中那五头猪中最美丽的小母猪蝴蝶迷说:“告诉大家,不要害怕,我们的好日 子 来啦!”
蝴蝶迷睡眼惺忪,憨态可掬,我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它的腮帮子,使它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我便克 制着幸福的心跳,跑到第四排第一间猪舍对着那里边那四头号称“四大金刚”的阉公猪们说:“告诉大家 ,不要害怕,我们的好日子 来了!”
四大金刚迷迷糊糊地问我:“你说什么?”
“大养其猪现场会要在我们这里召开,我们的好日子 就要来了!”我大声吼叫着,疾跑归舍,在没有称王之前,不愿意让人们知道我夜晚出游的秘 密。尽管他们知道了也拦不住我——我已想好了起码三条自由出入猪舍的妙计——但还是装愚守拙为高。 我疾跑,尽量躲避着篝火的光芒,但几乎无处躲避,这一把冲天大火,把整个杏园都照亮了,我看到奔跑 中的我——未来的猪王——浑身发亮,如同穿着贴身的绸缎,像一道流光溢彩的闪电,在接近猪王之舍时 飞身跃起,用两只灵巧得可以私刻公章、伪造美元的前爪抓住杏树下垂的枝杈,身体线条流畅宛如纺锤, 借着树枝的弹性和身体的惯性,超越了墙头、降落在我的窝里。
我听到一声尖叫,感觉到蹄爪戳在了一个富有弹性的东西上。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烧。原来,趁着 我不在,隔壁那个野杂种——沂蒙山猪刁小三,正舒坦地趴在我的绣榻上睡觉。我的身体顿时痒了起来, 我的目光顿时凶了起来。我看到它丑陋、肮脏的身体,卧在我精心布置的窝里。可怜啊,这些金黄的麦秸 草!可惜啊,这些鲜红的、散发着清香的杏叶!这个杂种玷污了我的床铺,把身上肮脏的虱子和癞癣皮屑 留在我的床铺上,而且我敢断定它这样干绝对不是第一次。怒火在胸中燃烧,力量在头颅上聚集,我听到 了自己的牙齿相错发出的刺耳的声响。而那个家伙,竟然厚颜无耻地微笑着,对着我点点头,然后若无其 事地跑到杏树下去撒尿。我是一头富有教养、讲究卫生的猪,我撒尿的地点固定在猪舍西南方的墙角上, 那里有个洞口,通向舍外,我每次都是准确地瞄准那个洞口,让尿液从洞中流出,几乎不在舍内留下一点 痕迹。而杏树下边,是我从事健身运动的地方,那里地面光洁,犹如大理石板,我每次攀着树杈在那里做 引体向上的运动时,蹄爪与地面接触,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这样一个美妙的地方,竞让这个杂种一泡 臊尿给糟蹋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是当时流行的一句古语,现在已经很少听人引用,每个时代有 每个时代的流行话语。我运足力气,以气功大师头撞石碑的勇气,对准了那杂种的屁股,准确地说是对准 了那杂种的两个硕大的睾丸,猛地撞了过去。巨大的反弹力使我倒退两步,后腿一软,屁股坐在地上。与 此同时,我看到,那杂种屁股高高翘起,一股稀屎蹿了出来,而它的身体就如一发炮弹,呼啸着撞到墙上 ,然后又反弹回来。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半似梦幻半似真实。最真实的情景是,这杂种像一具死尸般 横卧在墙下,那里正是我排泄粪便的场所,那里才是你这样的臭皮囊躺卧的地方。那杂种浑身抽搐,四肢 抱拢,脊梁像发威的野猫一样弓起,眼睛翻着,只见白眼不见青眼,像一个对劳动人民极度蔑视的资产阶 级知识分子。我感到有些头晕,鼻子有些酸麻,眼睛里沁着泪水,这一下使出了我吃奶的力气,如果不是 撞在这杂种身上,我怀疑自己会穿墙而出,在土墙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洞口。我冷静之后感到有些惧怕,这 杂种不经许可污我香窝的恶行固然可憎可恨,但它犯下的确也不是死罪,教训它一下是可以的,但将它置 于死地显然是过分了。当然,即便是西门金龙、洪泰岳等人判断出刁小三系我所杀,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他们还指望着我的小jiba为他们繁殖猪娃呢。何况刁小三是死在我的舍里,用上海人的说法是它捞过了界 ,是它自寻死路。人的领土神圣,需要用热血和生命来保卫,猪的领土难道就不神圣了吗?动物都有自己 的边界,老虎、狮子、狗,无一例外。如果是我跳到它的舍里咬死了它,那是我的过错,可是它跑到我的 卧榻上来困觉,在我的健身场地撒尿,死了是咎由自取。这样翻来覆去地想想,我心中也就坦然了。唯一 让我心感歉疚的是:我是在它小便时,从它的背后发起了突然袭击,尽管这不是有意选择的时机,但毕竟 不够光明正大,一旦传播出去会影响我的声誉。我断定这杂种是必死无疑了,说实话我不想它死,因为我 感到这个杂种身上有一种蓬蓬勃勃的野精神,这野精神来自山林,来自大地,就像远古的壁画和口头流传 的英雄史诗一样,洋溢着一种原始的艺术气息,而这一切,正是那个过分浮夸的时代所缺少的,当然也是 目前这个矫揉造作、扮嫩伪酷的时代所缺乏的。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含着眼泪,到它身边,举起蹄爪, 在它粗糙的肚皮上挠了一下。这家伙的肚皮抽搐了一下,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哼。竟然它还没死!我心中惊 喜,又挠,它又哼哼。哼哼着它的黑眼珠出来了,但它的身体还瘫软着不能动弹。我估计它的睾丸遭受了 毁灭性的撞击,而这个部位,恰是所有雄性动物的致命死穴,屯里那些富有经验的泼辣女人跟男人搏斗时 ,总是弯腰去捞那个地方,一旦捞到手,男人就成了女人手中的泥巴,想塑成啥样就是啥样。我想这杂种 即便死不了也废了,难道两个撞碎的(又鸟)蛋还能复原吗?
我从《参考消息》上得知,未交配过的雄性动物的尿液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中国古代医学家李时珍 的《本草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