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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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刮着风,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穿着臃肿的行人和漫空飞舞的梧桐树叶,街角上的美丽牌香皂和花旗参的广告画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有一个人推开了玻璃门,摘下了头上的礼帽,他手中的银质司的克的光泽异常强烈。正是这种光亮让娴猛地从画报上抬起头来,她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柜台前约五尺远的地方,手执礼帽向她颔首微笑。娴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总说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似乎预知孟老板的出现会改变她以后一生的命运。
先生,拍照吗?不,我不拍照。那么你取照片?把收据给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给你拍一张。那人说。娴看见孟老板把礼帽和司的克放在长沙发上,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相机。他往后退了一步,对娴说,就坐在那儿,手放到柜台上,托着下巴。娴下意识地按照要求摆出了当时最流行的拍照姿势。镁光灯咔嚓一闪,她听见孟老板说,好了,多么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后来当娴的那张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时,她已经成为孟老板的电影公司的合同演员。娴放下了照相馆的工作,投身于梦寐以求的电影业。1938年冬天,娴与孟老板的关系飞速发展,她与孟老板双双出入于舞厅和跑马场,引起了圈内人的注意。也就是这年冬天,娴拍了她一生最初的两部也是最后的两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宫廷片,娴在里面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宫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色,娴扮演一个卷入三角恋爱的摩登女性,最后悲惨地投河自尽。娴很快搬离了她家的照相馆。孟老板为她准备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电梯的八层楼房,楼下有弹子房、舞厅和咖啡馆,孟老板经常在那里玩至深夜,然后乘电梯到八楼娴的房间来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娴知道孟老板是有妻室的人,知道她自己处于什么地位,但她无法顾及这些,那时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色问题,怎样与头牌明星争夺主角,怎么疏通摄影师,使自己略嫌瘦长的脸在银幕上光彩照人。母亲经常打电话到公寓来,向娴叹述照相馆生意的苦经。娴对此感到厌烦,她对母亲本来就没什么感情,更难以忍受她的絮叨。后来她抓过电话,只要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就啪地挂上电话。1938年春天的一次出游,给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娴和公司的女明星们一起到苏州春游,其中包括陈云裳和袁美云等大明星。她们坐在一条大木船上,一边啃甘蔗,一边欣赏河两岸初春的田园景色。船快到虎丘塔时,大批的记者蜂拥而至,照相机的快门咔哒咔哒响成一片,娴在这个时刻充分体会了荣耀和快乐。她后来一直保存着那次春游的照片。照片上娴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头上,她们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地。
娴在年老色衰以后经常从箱底找出那张照片,细细地端详。昔日的美貌和荣华随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它们如此短暂脆弱,她甚至无法回忆1938年命运沉浮的具体过程。多少年来她已习惯于把悲剧的起因归结为那次意外的怀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谅孟老板的错误,有一次他坚持不肯用那种美国产的保险套,酿成了她以后一生的悲剧。
在娴的妊娠反应日趋强烈后,孟老板驾车把娴送到一家僻静的私人医院。娴坐在一张长凳上,等着医生给她进行堕胎手术。恐惧使娴浑身颤抖,她脸色苍白,无望地看了看孟老板。孟老板坐在旁边读当日出版的《申报》。他对娴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当女演员的都上这儿来,朱医生的医术相当高明。娴摇了摇头,她说,我怕,我真的怕极了。手术室内传来一种清脆的刀剪碰撞声,里面好像正在进行手术。娴听见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着诅咒着。她瞪大眼睛倾听着,整个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娴从长凳上跳起来,双手掩面冲出门外。孟老板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说,你怎么啦?你跑什么?娴哭泣着说,我怕,我不做这个手术了。孟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别耍小孩脾气,这手术非做不可。娴抓住汽车车门上的把手,头靠在车窗上哭泣,她说,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板站着不动,他说,你到底怕什么?娴说我怕疼,我实在怕极了。孟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拉开车门,将娴粗暴地推上车,娴听见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臭婊子。娴就是从这一天失宠于孟老板的。当时她十八岁,在应付男人方面缺乏经验。她错误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后孟老板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好转。娴后来闭门思过,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悲剧的另一个起因是她太年轻,她怕疼。就因为怕疼断送了以后的锦绣前程。这年春天,日本人开进了城市。混乱的时局和混乱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迹稀少,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枪声。娴蛰居在公寓里,每天凭窗眺望灰蒙蒙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乱如麻。宽松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饰她孕妇的体态,她的脸上长出了一些褐色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没有片子可演,终日无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板来。但孟老板几乎不来了。她打电话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楼下弹子房去找他,结果每次都失望而归。
有一天娴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让她务必去公司一趟。娴不知道是什么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她用小镜子不时地评判自己的容貌,担心会引起其他女演员的攻击。当她到达公司时,才发现气氛异样,到处乱糟糟的,服装、道具和损坏的灯架扔得满地都是。一个摄影师站在布景棚高高的横架上对她喊,散伙啦,散伙啦,赶紧去领最后一笔工资,去晚了就领不到了!娴慌慌张张地挤进抢领工资的人群中,她问一个女演员,孟老板呢?那个女演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提你那个孟老板,他卷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娴当时如遭巨石击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随即昏倒在嘈杂的人群里。灾难不期而至地降临了。娴在公寓的床上度过了难捱的三天。她天天瞪着天花板,用所有肮脏的字眼咒骂着孟老板。她把孟老板的丝绸睡衣剪成一条一条,从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张汇款单,是孟老板从香港寄来的。娴瞥了一眼汇单上的数目,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她对邮递员喊,谁要这几个臭钱,给我退回去。当邮递员疑惑地离开后,娴又后悔起来,她已经没多少钱了。她似乎看见黑暗的未来就埋伏在明天、后天,她以后该怎么办?这时候娴再次清醒起来,她突然想起在医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从医院里逃走,如果那天顺从孟老板而不是惹恼孟老板,情况就不会变得这样糟,也许这时候她跟着孟老板一起去香港了。娴揪着自己的头发,这时她深深地体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公寓管理员登门的时候,娴从他尴尬的脸色中预感到了什么。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管理员絮絮叨叨地诉说他的苦衷。娴打断说,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这房子不是付过款了吗?管理员说,是付过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娴说,那就对了,不是说一年吗?我住进才半年呀。管理员面露难言之色,他搓着手想了想说,反正孟老板已经远走高飞了,我就向你抖个实情吧:你住进来之前孟老板已经租过半年了,那会儿是另外一个女演员住这儿。娴不再说话,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捡起上面一根细细的发丝凝视着,她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的。
一个初夏的早晨,娴离开了那座豪华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风吹动公寓门口的夹竹挑的红色花朵。娴跟着脚夫走向黄包车前,她回头仰望着八层的那个窗口,天鹅绒的窗帘依然半掩,她听见窗内有人哭泣,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娴用手捂住耳朵,哭泣声仍然持续。娴真的听见自己在八层公寓里大声哭泣,那不是幻觉而是另一种现实。去哪儿?车夫回头问。
随便。娴说。你想逛商店还是游乐场?车夫又问。
哪儿也不去。送我去汇隆照相馆。娴说。小姐原来想去拍照。车夫疑惑地说,那小姐干嘛要带两只箱子?别废话了。娴突然尖叫起来,送我回家!回家!娴提着两只箱子推开了汇隆照相馆的门。外面玻璃橱窗里的明星照片已经更换成花圈和寿衣,她没有注意,直到她走进店堂,看见一排各式花圈悬在半空中,娴才发出了惊叫声。寿衣店的老板认识娴,他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娴把箱子放下来,惊魂未定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寿衣店老板说,你母亲上个月就把店面盘给我了。她还在楼上住,你去问问她吧。楼上原来放摄像架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煤炉。炉子上炖着一只砂锅。娴闻到了鸡汤的香味,她这才想起已经几顿没吃饭了。她揭开锅盖,不顾烫手就掰下了鸡腿送进嘴里。房门轻轻地打开了,娴不用回头就知道她母亲站在身后,娴仍然吃着鸡腿。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说,不当电影明星了?公司解散了。娴说。你那个大老板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娴说。他死了,心脏病发作。
撒谎。把你的身子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么可看的?娴吐出一根鸡骨,她说,你不是也大过肚子吗?贱货。母亲怒喝一声,让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种吗?谁让你回来的?这是我的家。娴走到原来她住的房门口推门,门推不开,里面上了插销。娴拼命推看门说,谁在里面?是一个男人吧?门开了,果然是一个男人。娴认识他,是国光美发厅的老王,经常替她母亲做头发的老王。娴对老王笑了笑,然后又回头对母亲说,谁是贱货?你才是贱货。卖了家业在楼上藏男人,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她看见母亲的脸紫涨着说不出话,心中有一种复仇和得胜的快乐。她已经好多天没尝到快乐的滋味了。
娴从前的闺房现在弥漫着一股气味。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非常痛恨这种气味。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猛然看见离家前随手放于窗台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鲜活,小巧玲珑的花朵和纤细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静若处子。娴面对着三色堇潸然泪下,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寿衣店楼上的小房间里,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娴临窗而坐,计算着时间怎样慢慢地消失。她无事不出门,害怕别人看见她怀孕的模样。娴无望地等待着产期的来临,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闷的时期。
娴看见楼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从店里搬走一个又一个花圈,寿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馆红火多了,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娴不无辛酸地想,也许她应该买一个花圈祭奠她这一段绝望的生活。整个夏季炎热多雨,雨点枯燥地拍打照相馆的铁皮屋顶。娴注视着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小报童在雨中奔跑,狂热地向行人挥动手中的报纸。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身死。娴想看那份报纸,她喊住那个报童,从窗口吊下去一只小竹篮和零钱,买了报纸。她看见了阮玲玉最后的仪容,她的微笑因死亡变得异常美丽动人。娴把报纸细细读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她想如果她一样地吞药自杀,舆论是不会这样强度轰动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着对这个世界都无足轻重。娴的产期将至,她母亲对她说,你准备在哪儿生这杂种?娴说随便。母亲说就在家里喊个接生婆吧,别出去丢人现眼的。娴说随便,现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疼吗?1938年10月,娴在照相馆楼上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那个女婴就是芝。娴曾经给孟老板去过好几封信,索要芝的赡养费,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烂烂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无此人的字样。娴恨透了孟老板,这种仇恨也影响了她对芝的感情。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给婴儿换尿布,她想婴孩也许活不长,她也可能活不长,没有必要去履行母亲的义务。很多时间娴在芝嘶哑的哭声中安然入睡,产后的娴更加慵懒了。芝却以正常的速度生长着,她从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着。娴有一天细细地打量了芝,发现女儿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板,这使娴动了恻隐之心,她把乳头塞进芝的小嘴里,拍着芝说,你为什么要像我?像了我以后没有好下场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产后的娴不事修饰,终日蓬头垢面,她很长时间不照镜子。再次站到镜子前她几乎认不出自己,身材变得肥胖不堪,而那双曾备受摄影师称赞的凤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这种模样是再也无法上银幕了。
理发师老王频繁地进出于娴的家中,娴看不起这个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从来不跟老王说话,而老王总是有话无话地搭讪。在饭桌上老王一边赞美菜肴的味道,一边用膝盖轻轻地碰撞娴的腿。娴把腿缩回来,说,恶心。娴的母亲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她对娴说,嫌恶心你别吃,谁让你吃了?娴觉得这种情景很有趣,像电影中的场面,但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觉得母亲很可怜,活了半辈子后把自己托付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娴还担心母亲会不会把积蓄倒贴给老王。如果是这样,娴不会听之任之,她会作主把老王赶走。预料不到的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有一天老王对娴说,你的头发该做一做了,跟我去美发厅吧,我给你做个长波浪,包你满意。娴没有说话。老王又说,你放心,不收一文钱,跟你收钱不是见外了吗?娴摸了摸她的乱发,她想是该做做头发了。但是她不想出门。所以她还是没说话。老王最后说,你要走不开,我可以把工具带回来,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