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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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杨泊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俞琼,你跑到这儿来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你看看这个。俞琼突然拉掉了脸上的口罩,俞琼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它们是暗红色的,有两道伤线切口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俞琼的嘴唇哆嗦着,她美丽的容貌现在显得不伦不类,俞琼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凄凉,她说,你还装糊涂?你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是她干的?杨泊抓住秋干绳,痛苦地低下了头,她怎么会找到你的?她从来没见过你。
正要问你呢。俞琼厉声说着从秋干架上跳下来。她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片,一边审视着杨泊,是你搞的鬼,杨泊、是你唆使她来的,你想以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杨泊,我没猜错吧。
你疯了。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没想到她会把仇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也疯了,我们大家都丧失了理智。
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我来是为了交给你这个发夹。俞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她抓住杨泊的手,将发夹塞在他手里,拿住它,你就用这个证明你的清白。
什么意思?杨泊看了看手里的发夹,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发夹?
她就用它在我脸上乱抓乱划的,我数过了,一共有九道伤。俞琼的目光冰冷而专制地逼视着杨泊。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现在要你去划她的脸,就用这只发夹,就要九道伤,少一道也不行。我晚上会去你家做客,我会去检查她的脸,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清白。
你真的疯了。你们真的都疯了。我还没疯你们却先疯了。杨泊跺着脚突然大吼起来。他看见幼儿园的窗玻璃后面重叠了好多孩子的脸,其中包括他的儿子,他们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有个保育员站在滑梯边对他喊,你们怎么跑到幼儿园来吵架?你们快回家吵去吧.杨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骑上车像逃一样冲出了幼儿园的栅栏门,他听见俞琼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叫:别忘了我说的话,我说到做到,晚上我要去你家。
杨泊记不清枯坐办公室的这天是怎么过去的。他记得同事们在他周围谈论今冬的这场大雪,谈论天气、农情和中央高层的内幕,而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握住那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他下意识试了试发夹两端的锋刃,无疑这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凶器。杨泊根本不想使用它。杨泊觉得俞琼颐指气使的态度是愚蠢而可笑的,她没有权利命令他干他不想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晚上将会出现的可怕场面。想到俞琼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想到她在秋千架下的邪恶而凶残的目光,杨泊有点心灰意懒,他痛感以前对俞琼的了解是片面的,也许他们的恋情本质上是一场误会。
这天杨泊是最后离开公司的人。雪后的城市到处泛着一层炫目的白光,天色在晚暮中似明似暗,街上的积雪经过人们一天的踩踏化为一片污水。有人在工人文化宫的门楼下跑来跑去,抢拍最后的雪景。笑一笑,笑得甜一点。一个手持相机的男孩对他的女友喊。杨泊刹住自行车,停下来朝他们看了一会儿,傻X,有什么可笑的?杨泊突然粗鲁地哺咕了一句。杨泊为自己感到吃惊,他有什么理由辱骂两个无辜的路人?我也疯了,我被她们气疯了。杨泊这样为自己开脱着,重新骑上车。回家的路途不算太远,但杨泊骑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用双腿撑着自行车,停在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他看见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工房被雪水洗涤一新,墙上显出了依稀的红漆标语。他看见三层左侧的窗口已经亮出了灯光,朱芸的身影在窗帘后面迟缓地晃动着,杨泊的心急速地往下沉了沉。
你在望什么?一个邻居走过杨泊身边,他疑惑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怎么不回家?
不着急。天还没黑透呢。杨泊看了看手表说。
朱芸做了好多菜,等你回家吃饭呢。
我一点不饿。杨泊突然想起什么,喊住了匆匆走过的邻居,麻烦你给朱芸带个口信,我今天不回家,我又要到北京去出差了。
是急事?邻居边走边说,看来你们公司很器重你呀。
是急事。我没有办法。杨泊望着三层的那个窗口笑了笑,然后他骑上车飞快地经过了老式工房。在车上他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只黑发夹看了看,然后一扬手将它扔到了路边。去你妈的,杨泊对着路边的雪他说,我要杀人也绝对不用这种东西。
杨泊不知道该去哪儿消磨剩余的时间,自行车的行驶方向因此不停地变化着,引来路人的多次抗议和嘲骂声。后来杨泊下了车,他看见一家公共浴室仍然在营业,杨泊想在如此凄冷的境遇下洗个热水澡不失为好办法。他在柜台上买了一张淋浴票走迸浴室。浴室的一天好像已接近尾声,人们都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服务员接过杨泊的淋浴票,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还来洗澡,马上都打烊停水啦。杨泊扮着笑脸解释说,我忙了一天,现在才有空。服务员说,那你快点洗,过了七点半钟我就关热水了。
淋浴间里空空荡荡的,这使杨泊感到放心。杨泊看见成群的一丝不挂的肉体会感到别扭,也害怕自己的私处暴露在众目殴暖之下。这样最好,谁也别看谁,杨泊自言自语着逐个打开了八个淋浴龙头,八条温热的水流倾泻而出,杨泊从一个龙头跑到另一个龙头,尽情享受这种冬夜罕见的温暖。杨泊对自己的快乐感到茫然不解。你怎么啦?你现在真的像个傻X。杨泊扬起手掌掴了自己一记耳光。在蒸汽和飞溅的水花中他看见朱芸和俞琼的脸交替闪现,两个女人的眼睛充满了相似的愤怒。别再来缠我,你们也都是傻X。杨泊挥动浴中朝虚空中抽打了一下,让我快乐一点。为什么不让我快乐一点?杨泊后来高声哼唱起来,这是庄严动听的《结婚进行曲》的旋律。杨泊不仅哼唱,而且用流畅的口哨声自己伴奏起来。很快他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动得热后盈眶,他哭了,所幸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眼泪。
不准唱,你再唱我就关热水啦,浴室的服务员在外面警告杨泊说,我们要打烊,你却在里面磨磨蹭蹭鬼喊鬼叫。
我不唱了,可是你别关热水。让我再洗一会吧,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杨泊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听上去很衰弱,烦躁的浴室服务员对此充耳不闻,他果断地关掉了热水龙头,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浴室里响起杨泊一声凄厉的惨叫。
杨泊离开浴室时街道上已经非常冷清,对于一个寒冷的雪夜来说这是正常的,但杨泊对此有点耿耿于怀,那么多的人群,在他需要的时候都消失不见了。杨泊一个人在街上独行,他的自行车在浴室门口彼人放了气阀,现在它成为一个讨厌的累赘。杨泊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分析了他所在的地理位置和下面该采取的措施,他想他只有去附近的大头家了。
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才有了一点动静。有个穿睡衣的女人出来,隔着防盗门狐疑地审视着杨泊。杨泊发现女人的乳房有一半露在睡衣外面。
我找大头,我是他的朋友。杨泊说。
这么晚找他干什么?
我想在这儿过夜。
过夜?女人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调侃的微笑,你来过夜?大头从来不搞同性恋。
杨泊看见那扇乳白色的门砰然撞上,他还听见那个女人咯咯的笑声,然后过道里的灯光就自然地熄掉了。他妈的,又是一个疯女人。杨泊在黑暗中骂了一声,他想他来找大头果然是自讨没趣。杨泊沮丧地回到大街上,摸摸大衣口袋,钱少得可怜,工作证也不在,找旅社过夜显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回家去?杨泊站在雪地里长时间地思考,最后毅然否定了这个方案。我不回家,我已经到北京去出差了。我不想看见朱芸和俞琼之中的任河一个人。杨泊想,今天我已经丧失了回家的权利,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午夜时分杨泊经过了城市西区的建筑工地。他看见许多大口径的水泥圆管杂乱地堆列在脚手架下。杨泊突然灵机一动,他想他与其在冷夜中盲目游逛,不如钻到水泥圆管中睡上一觉,杨泊扔下自行车自个钻了进去,在狭小而局促的水泥圆管中,他设计了一个最科学的睡姿,然后他弓着膝盖躺了下来。风从断口处灌进水泥圆管,杨泊的脸上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外面的世界寂然无声,昨夜的大雪在凝成冰碴或者是悄悄融化,杨泊以为这又是寒冷而难眠的一夜,奇怪的是他后来竟睡着了。他依稀听见呼啸的风声,依稀看见一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它被某双白嫩纤细的手操纵着,忽深忽浅地切割他的脸部和他的每一寸皮肤。切割一直持续到他被人惊醒为止。
两个夜巡警察各自拉住杨泊的一只脚,极其粗暴地把他拉出水泥圆营。怪不得工地上老是少东西,总算逮到你了。年轻的警察用手电筒照着杨泊的脸。杨泊捂住了眼睛;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它们茫然张大着,吐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别来缠我,杨泊说,让我睡个好觉。
你哪儿的?来工地偷了几次了?年轻的警察仍然用手电照着杨泊的脸。
我疼。别用手电照我,我的眼睛受不了强光。
你哪儿疼?你他妈的少给我装蒜。
我脸上疼,手脚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谁打你了?
没有谁打我。是一只发夹。杨泊的神情很恍憎,他扶着警察的腿从泥地上慢慢站起来,他说,是一只发夹,它一直在划我的脸。我真的很疼,请你别用手电照我的脸。
是个疯子?年轻警察收起了手电筒,看着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不是小偷,说话颠三倒四的。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只是偶尔没地方睡觉。杨泊捂着脸朝他的自行车走过去,脚步依然摇摇晃晃的,他回过头对两个警察说,我不是疯子,我叫杨泊,我正在离婚。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离婚了。
杨泊最后自然是没有离婚,春季勿匆来临,冬天的事情就成为过眼云烟。
有一天杨泊抱着儿子去书店选购新出版的哲学书籍,隔着玻璃橱窗看见了俞琼,俞琼早早地穿上一套苏格兰呢裙,和一位年轻男人手挽手地走过。杨泊朝他们注视良久,心里充满老人式的苍凉之感。
书店的新书总是层出不穷的,杨泊竟然在新书柜上发现了老靳的著作,《离婚指南》,黑色的书名异常醒目。有几个男人围在柜台前浏览那本书。杨泊也向营业员要了一本,他把儿子放到地上,打开书快速地看了起来,杨泊脸上惊喜的笑容渐渐凝固,渐渐转变为咬牙切齿的愤怒,最后他把韦重重地摔在柜台上。杨泊对周围的人说,千万别买这本书,千万别上当,没有人能指导离婚,他说的全是狗屁。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全是狗屁?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这本书真的是狗屁。
狗屁,杨泊的儿子快乐地重复杨泊的话,杨泊的儿子穿着天蓝色的水兵服,怀里抱着一支粉红色的塑料手枪。
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色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摆设的纸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艳和欢乐对于外面凄清萧条的街道显得不合时宜莫名其妙。从远一点的高处看汇隆照相馆,它就像一只打开的火柴盒子,被周围密集的高大房屋挤压得近乎开裂。有时候可以看见一只燕子从那里飞起来,照相馆的屋檐下曾有过燕巢。如果再注意后窗,还可以发现晾衣竿上挂着的女人的小物件和旗袍,没有男人的东西。
那是娴的家。娴的父亲去世后,汇隆照相馆由娴和她的母亲经营。娴那年只有十八岁,刚从女子高中毕业。她不懂照相业的经营之道,并且对此也不感兴趣。娴眼睁睁地看着家里这份产业破败下去而一筹莫展。有一天她梳妆打扮好准备去电影院看好莱坞片子时,母亲把她堵在楼梯上说,记住,这是最后一场电影,明天你要坐柜台开票了。我已经把开票的辞退了。娴说,为什么?她母亲说,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家里的底细,没人上这儿来拍照,拿什么付人家工资?只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娴在照相馆里开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娴聊以打发时间的是各种电影画报。她喜欢看电影,但现在看得很少了,因为白天离不开柜台,而晚上出门又受母亲的种种限制,娴只能在画报上寻求一种飘渺的慰藉。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胡蝶和高占非,还有袁美云。在女中曾有人说娴长得很像袁美云,娴淡淡地说,袁美云去我家照过相,她也这样说的。她喜欢披斗篷,很高级的英国货,上面有金线和珍珠。那时候娴被认为是见过世面的人,深受女生们的信赖和羡慕。现在当娴手握《明星》画报,枯想往事时心情不由烦躁忧郁起来。娴是个不安份的女孩。
外面刮着风,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穿着臃肿的行人和漫空飞舞的梧桐树叶,街角上的美丽牌香皂和花旗参的广告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