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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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了粉丽呜呜的啼哭声,我祖父把我弄醒了。他问我昨天夜里我们在邱财家干了些什么,我睡眼惺忪地说,没干什么,他们喝酒呢,祖父谛听着隔壁的动静说,没干什么会闹成这样?隔壁大概出了什么事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差点惊出一身冷汗,邱财把尹成暗害了!我这么喊了一句就往门外跑,我先去撞邱财家的门,但邱财硬是把我推了出来。我就又朝税务所那边飞奔而去。隔着很远我听见从木楼中传出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是军营中常常听见的早号,我一下就放心了。我觉得尹成在那天早晨的吹号声惊天动地,似乎在诉说一件什么事情,但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事情过后的那天早晨我去了税务所小楼。
我走到楼前正碰上税务员小张蹲在外面刷牙,他从地上拿起眼镜来认真地看我,说,又是你,大清早地跑来干什么?我说,我又不找你,我找尹成。小张嗤地一笑,站起来挡着我的去路,他昨天夜里跑哪儿去了?小张指了指楼上,眼睛在镜片后闪闪烁烁地盯着我,你肯定知道他上哪儿,去喝酒了吧?我因为讨厌小张,就甩开他的手说,我不知道!
我一抬眼恰好看见尹成手执军号站在天台上,他对我的回答露出了赞许的微笑,我知道这次我立功赎罪了。然后我就听见尹成对着天空吹了一串冲锋号,收起军号对我喊道,今天逢集,我们赶集去!
尹成如此轻易地原谅我昨天夜里的背信弃义,我真的没想到,但我才懒得想那么多,他带我去集市我就去,他给我买什么我就拿。在嘈杂拥挤的夹镇集市上,尹成显得心事重重的,他会突然把我的脑袋转向他,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每次都是欲言又止。还是我先忍不住了,我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嘛。
尹成为我买了几只桃子就把我按在一堆破竹筐上,对我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这些,尹成搓着他的一双大手看着我,他说,你还小,你还是个孩子,说这些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你明白的事我就明白。
我昨天喝醉了,尹成说,我长这么大就喝过两次酒,一次是在凤城下河捞枪,那儿有个土豪在河里藏了几十条枪,连长拿了坛酒让我们喝了下水,说是酒能抗冻,我喝了几口下冰水,捞了八条枪上来,还真是一点不冷。
你又说捞枪的事,说过好多回了,还有你爬水塔摸哨兵的事,也说过三回啦!
好,不说那些事。尹成瞪了我一眼,咽下一口唾沫,继续搓着他的手说。我昨天喝醉了。人一喝醉了就把什么都忘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把我的裤衩弄丢了!
我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但我的嘴很快就被尹成捂住了,尹成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窘迫也有点愠怒,他说,不准笑,严肃起来,我正要问你,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裤衩?
我没看见,我又不是你媳妇,谁管你的裤衩呀?我推开了尹成的手,开始揉除桃子上的毛霜。
肯定是让邱财那狗日的拿走了。尹成的嘴呼呼地往外吐气,一般残余的酒味直扑到我的脸上。肯定是在邱财家里,尹成按着我的肩膀说,我派给你一个任务,你到邱财家里把我的裤衩偷出来,你要是完成了任务我给你记一个三等功。
我可不做小偷,我咬了一口桃子说,到别人家偷东西我爷爷会打死我的。
那不叫偷东西,那是革命工作呀!尹成说。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是你的裤衩,你去要回来不就行了吗?我说,邱财家那么有钱,才不稀罕你的臭裤衩呢。
笨蛋,跟你这个笨蛋说什么好呢?尹成推了我一下,蹲在地上抓耳挠腮的,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情很复杂,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你还是个孩子嘛。我告诉你,我犯下错误啦。
丢裤衩就算错误啦?我说。
我明明知道邱财那狗日的不是好人,我知道他会给我下圈套,可我还是喝了他的酒。尹成抱着脑袋,目光直直地瞪着地上的几片鸡毛,他说,我喝糊涂啦,我肯定犯下错误啦,操他娘的,我钻了邱财的圈套啦。
尹成失去了与我说话的耐心,他的脑袋焦燥地转来转去,他的眼睛中有一种愤怒的烈焰渐渐燃烧起来,然后他一扬手拍掉了我手里的桃子,吃,吃,你就知道吃桃子,不准吃了!尹成突然把我从竹筐上拉起来说,走,我们去邱财家,我就不信他敢跟我耍什么花招?
我来不及拾起那半只桃子,就被尹成推到了赶集的人群中,我被尹成推着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走,有人以为我是尹成抓到的什么俘虏,他们挤过来,嘴里啧啧有声地打量我的脸,他们说,尹所长,这孩子犯什么事了?这真让我恼火,我就扯着嗓子叫起来,不是我,是邱财,是邱财偷了……我还没说完嘴巴又被尹成堵住了,那只手冰凉冰凉的,手心上浸着咸涩的汗,尹成已经恼羞成怒,他凑到我耳边恶狠狠地说,你再敢乱喊乱叫的,我宰了你!
走到集市的尽头了,我觉得尹成抓着我的那只大手突然松开了。尹成回过头看着一个打花阳伞的女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加牛铃,两道浓眉在前额中央打了个死结,我觉得他的模样就像是撞见了一个鬼魂。
打着花布阳伞的女人不是一个鬼魂,不是别人,正是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我看见粉丽的脸抹着一层厚厚的粉霜,,嘴唇搽得又红又亮,因此粉丽看上去还真的有点像戏台上的女鬼,粉丽站在离我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她在朝我们这里看,准确地说她是在看尹成,我觉得她看尹成的目光也有点像戏台上的女鬼,眼睛不像眼睛,像嘴巴那样张大了要把尹成吃到肚子里去。然后我听见粉丽喊了一声,尹,同,志,呀,听上去就像女鬼的台词了,凄凄惨惨的似哭非哭的,我觉得粉丽的样子实在可笑,我忍不住的咯咯大笑起来。
我一笑尹成就跳了起来,尹成慌慌张张的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害怕粉丽,就好像粉丽真的成了一个女鬼。我完全没有料到尹成看见粉丽会逃之夭夭,尹成撇下我就跑,起初他只是大步地走,但走了没几步他就跑起来了,就好像身后有个索命的女鬼。
后来就出现了夹镇人津津乐道的那个场面:在集市通往夹镇的大路上,我在追赶尹成,而粉丽在后面追赶我们……主要是粉丽追我们显得不成体统,她穿着旗袍打着花布阳伞在路上跑,她紧咬着嘴唇,一手提着旗袍的角边在路上跑,跑得还挺快的,我没追上尹成,她却快把我追上了,我又气又恼,干脆就站住了。
你是个女鬼呀,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也不嫌害臊。我对粉丽嚷道。
粉丽手中的阳伞掉倒了地上,这下她终于站往了,她捂着胸口喘气,喘了一会儿她拾起那把伞,用伞尖捅着我说,好狗不挡道,你别挡着我呀!
我偏要挡你的道,谁让你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呢?我张开双臂站在路上挡着粉丽,我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追尹成,我才放你过去。
粉丽又用伞尖捅了捅我,她的目光仍然追着尹成的去影,你别管我门的事,粉丽说,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我们的事!
你们会有什么事?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我说,你告诉我我就放你过去。
粉丽不搭理我了,她踞起脚尖朝远处望,尹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制铁厂的围墙后面,她还踮着脚尖傻乎乎地朝那边张望。我看见粉丽的嘴起初是噘着的,渐渐地就咧开了,然后她的喉咙里滚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声音,我知道地快哭了。我正在纳闷她为什么又要哭呢,粉丽已经呜呜地哭开了,她一哭就会把身子扭来扭去的,还像死了亲人似的跺脚,这些我都不管,我就是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但无论我怎么追问,她就是不搭理我,她就会用伞尖捅我。我后来就丢下她去找尹成了,我想尹成肯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出丑的。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坏了,我在夹镇的街道与税务所小楼之间来回奔跑,总想解决个什么问题。我再次跑到税务所去,恰好看见尹成提着背包从台阶上下来,那只军号被他拴在裤腰上,人一跑军号就摇摆起来,当当地撞击着木栏杆,尹成明明看见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挥撩开了办公室的门帘,然后我就听见了税务员老曹和小张七嘴八舌的嚷嚷
你这是要去哪儿?老曹说。
去前线,我回尖刀营打仗去。尹成说。
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小张说。
我不管什么命令不命令的,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还是去打仗,死在战场上比现在痛快多啦。尹成说。
你开什么玩笑?干革命又不是买小猪,还能挑肥拣瘦的?还能由着你性子胡来?老曹说。
你给我闭嘴,老曹你算个什么东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几块光荣疤?你就敢来教训我?尹成又雷吼起来,别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来接着钥匙,给我好好守住钱箱,少一个铜板我回来拿你脑袋。
税务所的钥匙又不是你家仓房钥匙,想给谁就给谁啦?你给我我还不接呢。老曹在里面嘭嘭地敲着桌子。他说,尹成同志我劝你一句,你这样自由主义……很危险呢。
老曹你这个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号人,上了战场就尿裤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们这号人,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一个敌人也没撂倒,就会暗里给自己同志使绊子。尹成的声音因为暴怒而气冲屋顶,有一刹那我觉得那幢木楼的屋顶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户前看见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搡着老曹,老曹你这个四眼狗!你算什么同志?你也是一个敌人!小张你这条小油虫,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夹镇没有同志!尹成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仰起脸吐出一口气,一边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见了尹成眼睛里的一点湿润的泪光,虽然只是一滴泪光,又被他擦去了,我还是担心尹成会像上次那样哭出来,要是在老曹小张面前哭出来,那尹成的脸就丢尽了,所幸尹成毕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咙,满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墙角,他说,谁要你们这种人做我的同志?你们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们,我回尖刀营找我的同志去!
尹成走出税务所时举起军号对着阳光照了一下,我看见一道灿烂的金光在空中掠过,我喊起来,快吹呀,吹一段冲锋号,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吗?但尹成只是把军号对着他说,我不吹,让太阳吹。我说,太阳怎么吹军号,太阳又没有嘴!尹成说,太阳会吹军号,你听着吧。我看见尹成向着太阳旋转他的军号,渐渐地军号发出一种神奇的嘤呜声,这个瞬间我目睹耳间了一个传奇,太阳吹响了军号!尹成让太阳吹响了军号!你想想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奇迹令我折服呢,就在这个瞬间我决定要追随尹成,跟他去当兵。
我说过那一天里我已经多次来往于通向税务所的小搂,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样,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后走,因为我决定要去当兵了,想当兵就得像尹成那样,昂首挺胸地走。因为我要去当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条恶狗蹲在路边朝我汪汪地叫,我飞起一脚。那畜生就吓跑了。李麻子正在地里采药草,他弯起腰咒骂我,我对他也不客气,拾起一块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还真给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风呢,忽然就听见尹成在前面说,别跟着我,跟着我也没用,我送你到你爷爷那儿去?走了几步,尹成又说,夹镇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贪生怕死,贪上怕死的人怎么能当兵?你也一样,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大熊包。
我被尹成的蔑视激怒了,我猜他还在为偷裤衩的事耿耿于怀,为了证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来,你别小瞧人,我现在就去邱财家把你的裤衩偷出来,偷出来你就带我走,不准反悔,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我没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说什么?尹成涨红了脸,凶狠地逼视着我,谁让你去邱财家偷裤衩了?我的裤衩穿庄身上呢,你再胡说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涂了,难道他已经忘了早晨的事吗?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尹成老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这种人你怎么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后走,突然看见路边那棵老柳树,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驳壳枪,那支驳壳枪让镇长没收了,到现在还没有还给他呢,我想起这事便幸灾乐祸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过头来,于是我对他说,你还去前线打仗呢,枪都让镇长没收了,没有枪你去打什么仗?
尹成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浅。我这么一说他就站定会路上了,他的手在裤腰上徒劳地摸索了一圈,当然只摸到那把军号。只有军号没有枪了,这件事尹成应该习惯了,但他还是把手伸到那儿摸了一圈。我说,你怎么不敢去向镇长要还你的枪?没有枪你去打什么仗呀?尹成的手按着右胯部,紧紧地按着不放,我看见他的脸上又泛出了生铁的颜色,我怀着怨气继续讽刺尹成,我说,腰上拴把军号算什么?军号又不能当枪使,你怎么不去要还你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