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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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生在鼻孔里塞了两个小棉花团,用以阻隔尸臭的侵袭。按照乃芳娘家的要求,他坐在两具棺木之间披孝守灵,三天来他的神情始终是恍惚而困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着那只翡翠手镯,随着死尸的日益浮肿,翡翠手镯将死者的手腕勒得很紧,深深地嵌进了青紫的皮肉之中。柴生恍惚听见一种疼痛的呻吟声,他怀疑那是死者发出的声音。柴生站起来揭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他看见一张青紫色的惊愕的脸,嘴依然张开着,在牙床与舌头之间藏着一颗微微发黑的果核,那也许是一颗杏核,也许是一颗杨梅的核子,柴生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但是可以肯定它是乃芳嗜食的一生中最后的食物。
是你害死了乃芳,出殡的这天柴生突然找到了悲剧的根源,他对父亲说,如果不是你把她赶回娘家生产,乃芳母子就不会死。
你怨我?五龙坐在摇椅上与儿子从容地对视着,他的双手富有节奏地拍打着摇椅的扶手。这简直是笑话,五龙闭起眼睛说,我手上是有许多亲人命,但是没有乃芳这条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上过两年私塾,我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如果乃芳留在家里,她不会死,现在我已经抱上儿子了。柴生喃喃他说着,他的眼皮却因为瞌睡而耷拉下来。柴生打着呵欠在柜台上躺了下来,最后他又含糊他说了一句话,爹,是你害死了我的女人和儿子。
你怎么不去找那两个日本兵算帐?五龙从身下抽出了他的心爱的驳壳枪,把枪放在手掌上掂着,他说,我给你枪,你去把他们的人头提回来,你敢吗?喂,你敢吗?
柴生没有回答,他在柜台上倒头便睡,很快响起了鼾声。柴生已经把乃芳母子的棺椁安葬在郊外的冯家墓地,现在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城市是一块巨大的被装饰过的墓地。在静夜里五龙多次想到过这个问题。城市天生是为死者而营造诞生的,那么多的人在嘈杂而拥挤的街道上出现,就像一滴水珠出现然后就被太阳晒干了,他们就像一滴水珠那样悄悄消失了。那么多的人,分别死于凶杀、疾病、暴躁和悲伤的情绪以及日本士兵的刺刀和枪弹。城市对于他们是一口元边无际的巨大的棺椁,它打开了棺盖,冒着工业的黑色烟雾,散发着女人脂粉的香气和下体隐秘的气息,堆满了金银财室和锦衣王食,它长出一只无形然而充满腕力的手,将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进它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怀抱。
在静夜里五龙依稀看见了这只黑手,他带着心爱的驳壳枪不断地搬移那条被汗水浸红的篾席,从北屋到院子,又从院子到米仓,他想逃避这只黑手的骚扰,五龙最后选择了米仓,他干脆卷起那领蔑席,裸身躺在米垛上睡觉。米总是给人以宁馨而清凉的感觉,米这样安慰了他的一生,夜已经很深。敲更老人的梆声在瓦匠街上如期响起,然后是远处火车经过铁道的催人入眠的震颤声,还有夜航船驶离江滨码头的微弱的汽笛声,世界在时间的消逝中一如既往,而我变得日渐衰弱苍老,正在与死亡的黑手作拉锯式的角力。五龙的眼前接踵浮现了他目睹的所有形式的死亡场景,所有姿态不一却又殊途同归的死者的形象,他意识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正的恐惧——死。
死。五龙从米垛上爬起来,想到这个问题他的睡意就消失了,他抓着米从头顶往下灌,宁馨而清凉的米发出悦耳的流动的声音,慢慢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处伤疤,每一块溃烂流脓的皮肤。米使他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些,然后他回忆了枫杨树乡村生活的某些令人愉快的细节,譬如婚嫁和闹洞房的场景,譬如一群孩子在谷场上观看剁猪时爆发的莫名其妙的笑声,譬如他十八岁和堂嫂在草堆里第一次通奸的细节。五龙感慨地想到如果没有那场毁灭性的洪水,枫杨树乡村相比城市是一块安全的净土,这种差别尤其表现在死亡的频率方面,他记得在枫杨树乡村的吉祥安宁的时期,平均每年才死一个老人,而在这个混乱的人欲横流的城市,几乎每天都有人堕入地狱的一道又一道大门,直至九泉深处。
五龙设想了有一天他衣锦还乡的热闹场景,枫杨树的三千亩上地现在已经属于他的名下,枫杨树的农民现在耕种的是他的土地。堂弟将带领那些乡亲在路口等候他的到来。他们将在树上点响九十串鞭炮,他们将在新修的祠堂外摆上九十桌酒席,他们将在九十桌酒席上摆好九十坛家酿米酒。五龙想他是不会喝酒的,这条戒律已经坚持了一辈子,为的是让头脑永远保持清醒。那么在乡亲们狂吃滥饮的时候我干什么呢?五龙想他也许会在那片久违的黑土地上走一走,看着河岸左侧的水稻田,然后再看看河岸右侧的罂粟地。堂弟告诉他春季以来枫杨树农民种植的就是这两种作物,这是五龙的安排,充分体现了五龙作为一个新兴地主经济实惠的农业思想。
米仓的气窗里流进一丝凉爽的风,五龙迎着这阵风从米垛上爬过去,风中夹杂着制药厂的气味和路边洋槐花的花香,五龙将头部探出气窗,俯视着夜色中的瓦匠街,节气已过立秋,街上不再有乘凉露宿的人,青石路面在夜灯下泛着雪青色的幽光,秋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五龙想到时间就这样无情地消逝,而他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对着窗外空旷的街道长吼了一声——我操你娘。
我操你娘。五龙这声怒吼耗去了唯——点精气,现在他很容易就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他伏在长方形的布满木刺的气窗上,再次看到那只死亡的黑手,它温柔地抚摸了他的头发,五龙的身体在这种虚幻的触觉中,缩起来,他突然哽咽着说,你别碰我,别碰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瓦匠街在午夜以后已经一片空寂,但是杂货店的毛毡凉棚下站着一个人,他不时地朝米店这里张望,后来五龙看见了那个奇怪的黑影,低弱的视力加上夜色浓重使他无法辨认,他同样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第十四章
绮云从城南请了一个神汉来家中捉鬼,米店接踵而至的灾祸使她坚信家里藏着一个恶毒的鬼魂,她必须借助神汉之年将鬼魂逐出家门。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身披旧道袍的神汉应邀来到米店。神汉挥舞宝剑在米店四处跳大神的时候绮云和五龙在场观望。绮云的心情是诚惶诚恐的,而五龙端坐在摇椅上呷茶,看上去他对捉鬼之举漠不关心。但当神汉在地上铺开一张黄纸准备挥刀斩鬼的时候,五龙突然响亮地笑了起来。绮云制止了五龙,她恼怒他说,你笑什么?你会把鬼吓跑的,五龙说,我在笑你们,这么荒唐的事你们弄得像真的一样,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会不清楚捉鬼的把戏吗?
神汉手里的宝剑已经斩向地上的黄纸,神汉满面红光心醉神迷地将剑刃压着黄纸,看着纸上的鬼血!他对绮云喊,但他很快就惊呆了,绮云则紧张而茫然地盯着黄纸——黄纸上没有血,只有一条笔直的刀痕。
这张纸上没有涂过药粉,它不会出血,五龙在一边再次朗声大笑,他的脸上洋溢着捉弄人后获得的快感。我把你的纸换过了,五龙说,我懂你们装神弄鬼的门道,我年轻时候也想做个神汉,不费力气就可以大把地赚钱。
你为什么要换掉我的纸?神汉讪讪地收起了他的宝剑,他说,你们心不诚,鬼是捉不到的,鬼会把你们一家人全部闹死。
难道你不知道我五龙的名字?你骗那些糊涂人可以,怎么骗到我的门上来了?五龙说着闭起了双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间消失了,代之以疲惫哀伤的神情,他说,我刚才笑得太厉害了,现在我笑几声都会觉得累,我要躺一会儿了,其实只有我知道鬼在哪里,你们怎么捉得到鬼呢?
绮云把神汉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钱,神汉说,看来我已经捉到了鬼,你们家藏了个活鬼,我不能用宝剑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绮云望着神汉女人般红润的嘴唇,心中揣摸着他的用意,鬼在哪里?神汉用主剑指向院子,轻声他说,就在摇椅上躺着。
绮云站在米店的台阶上,目送那个英俊的神汉远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相信神汉说的是真话。
夏天过去米店兄弟的生活发了戏剧性的变化,兄弟俩都变成了光棍,瓦匠街的人们在谈论这些事时一致认为这是罪恶的报应,从作恶多端的暴发者五龙开始,米店一家正在受到各种形式的惩罚。
米生的口琴声已经为米店周围的邻居所习惯,那种焦虑刺耳的杂音折磨了他们一个夏季,他们希望在秋凉季节里可以免遭口琴之祸,但他们的希望很快被证实是一场空想,有一天人们看见米生在街上一边吹口琴一边追逐竹器铺家的小女孩,米生一瘸一拐地奔跑着,他的口琴声也尖厉杂乱地奔跑着,小女孩吓得呜呜大哭,人们从米生的眼睛里看见一种阴郁的莫名的怒火。
开始有舆论认为米生是一个花痴,而街东的小学教员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曾经为米店冯家续过家谱,因而对米店一家有着更深刻的了解。小学教员认为米生是一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精神在米店这种家庭气氛中必然走向崩溃。你在十岁时会闷死你的亲妹妹吗,小学教员对街头那些信口开河的人发出睿智的诘难,他说,米生从小到大就背了一口大黑锅,人靠一口气活着,米生的气从来没有通畅过,他不疯才见鬼呢,如果再有什么灾祸降临,米生就要真的发疯了。
米生也许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抚慰。绮云焦灼地四处打听,为米生物色一个合适的媳妇。有人建议去江边码头的人贩子那里买一个,说江边的木船里装着整船头上插有草标的姑娘。绮云听了觉得脸上很难堪,不快他说,我们冯家的霸气书库也不至于这么低贱,去人贩子那儿买媳妇?我就是被米生逼死了也不干这事,所幸的是柴生没有为女人折磨母亲。柴生在丧妻失子之后很快地恢复了婚前的纨绔生活,适逢初秋各种赌市的旺季,他在以赌博业闻名的三叉街上流连忘返,不思归家,绮云也因此卸掉了来自柴生的压力。
有一天柴生回家向绮云索钱买彩票,同时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柴生说他在三叉街上看见了表兄抱玉,他骄见抱玉带着一群日本宪兵冲进一家赌馆,押走了一个陌生的外地人。
这不可能,绮云不相信柴生的话,她说,抱玉在上海做地产生意做得很发达,他怎么会跑这里给日本人做事呢?
我为什么要骗你?柴生说,他现在比原先更神气活现了,脚上蹬着日本兵的皮靴,腰里别着日本兵的手枪,他好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
那你怎么不叫他回家?绮云半信半疑地看着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摊开着,向她索取买彩票的钱,绮云推开了那只手说,我没钱,有胆量就向你爹要去。绮云脑子里仍然想着抱玉那张酷似织云的苍白而漂亮的脸,她对抱玉突然滋生了一种怨气,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对他那么好,可他来这儿却想不到看望我,他连一块饼干也没孝敬过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装不认识我。他仗着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扬威的,他不认我这个表弟,他也不会认你这个姨妈的。柴生哂笑着再次将手掌伸到母亲面前,他说,你惦着他干什么?又不靠他给你养老送终,到你老瘫在床上还要靠儿子,所以现在积点德给我钱吧。
我谁也不靠。到老了我会去紫竹庵等死。绮云怒视着柴生,从墙边抓起扫帚挥打着柴生那只固执的手,我没钱,要钱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钱。
他的钱就更难要了,他的钱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着缩回了手,他终于死了心,然后他走进了厢房,边走边说,你不给钱也难不住我,我到街上去卖家具吧。绮云手持扫帚柄站在院子里,她以为柴生在威胁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红木太师椅从厢房里出来了。天杀的败家子。绮云尖叫着冲上去拉扯那张祖传红木椅,而柴生保持这个悲壮的姿势纹丝不动,他的力气很大,这一点遗传了五龙青年时代的生理特点。柴生从椅子的重压下偏转脸部,从容不迫他说,先卖红木椅,再搬红木大床,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家具一时也用不上。绮云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龙,她想只有靠五龙来制服柴生了,于是绮云朝北屋的窗口尖声叫喊着五龙的名字。
五龙满身醋渍湿漉漉地出现在北屋的窗口,他眯起眼睛望着院子里的母子俩,一只手似乎正在抓挠着下身的某个部位,他的一侧肩膀被手牵引,松弛的肌肉像泥块一样簌地抖动着。
卖吧,卖吧。五龙的态度出乎母子双方的意料,他说,这家里的东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欢,你们想卖就卖吧。卖吧,卖光了我也无所谓。
绮云惊愕地松开了手,然后就蹲下去瘫坐在地上哭起来,在悲怆的哭泣中她先咒骂了五龙,然后是米生和柴生,家门的事实印证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谚语。绮云哭诉着她的不幸,最后泣不成声。老天为什么这样待我?绮云跪在地上,用前额呼击着地上的一块石板,她说,老天既然不给我一天好日子过,为什么还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弹?
想死多么容易,想活下去才难。五龙在窗后平静地注视绮云,一边仍然抓挠着患处,他说,你哭什么?你身上到处细皮嫩肉,没有一块伤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处新伤旧伤,到处是脓血和蛆虫,我的鸡巴又疼又痒,现在它好像快掉下来了。
柴生趁乱把红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后来他顺利地将椅子卖给了旧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板不愿出高价收购,柴生得到的钱远远不够购买那张秋季开奖的连环彩票,他走出旧木器店心里很懊丧,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买一张小型的跑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一群日本宪兵由东向西经过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见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亲出来看,绮云匆匆赶出来时抱玉恰好走过米店,她喊了一声,抱玉回过头含笑注视着她,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绮云好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