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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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弄船吗?阿保说,乡下佬应该会弄船。
我不会。五龙下意识地回答,乡下佬不一定会弄船。
别骗我,阿保用手托起五龙的下巴,审视着他说,我看你的眼睛又在说谎,你快把船停到岸边上,要不没法卸这两船货,要不我就把你一脚踹到江里去。
我弄不好,五龙垂下眼睑,拨开阿保的手说,我试试看吧。
米船摇晃着艰难地靠了岸。有人从黑暗中推来几辆板车,他们开始飞速地卸米,五龙听见米倾倒在板车上发出沙沙的流畅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他们就这样沉着而粗暴地抢了两船大米。五龙相信了瓦匠街对码头兄弟会的种种传说,他们凭藉恶行和暴力,干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扑喘一声,五龙回头恰好看见被缚的船老大滚入江中的情景,船老大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里的布团堵住了声音,五龙看见他的脸上掠过一道绝望苍白的光,他的身体像一捆货物沉重地坠入江中,溅起许多水花。
他跳江了!五龙扔下工具,一只手盲目地拉拽着什么,船老大已经沉入水中,五龙的手上只留下几滴冰凉的水。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阿保淡淡他说,这种松包,死就死吧,算我成全他。为了一船米跳江?这种人就不配活着。
五龙摸摸自己的手,冰凉而潮湿,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感觉。江水在黯淡的月光灯影下向东奔流,五龙想一年又一年,罪恶像蚂蚁一样到处爬行,奔涌的江水不知吞没了多少懦弱绝望的冤魂,为了一船米:他又目睹一次死亡。
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城北狭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五龙推着车夹在中间,他看见前面的板车突然停在一家新开张的米店门前,从门洞里出来一个女人,和阿保小声他说着什么。阿保回过头挥了挥手喊道,卸下两车。卸两车啦。
怎么卸这儿了?五龙疑惑地问后面的人,这是大鸿记冯老板要的米呀。
你别管。那人说,这是黑食,也不能光喂了冯老板一个人,大家都想捞一点肥水。这米店肯出好价钱吧?
阿保站在路灯下面数钱,数完他咧嘴笑了笑,走到五龙的面前,他从一叠纸币中抽了一张递给五龙说,你出力了,该给钱,五龙盯着他的手说,就这一张?我可累坏了。阿保又抽了一张,他厉声警告五龙,回米店不准提这事,就说只借了这几车米。你要是敢多嘴一句,我让你也去江里喂鳗鱼。五龙沉静地把钱塞到怀里,他说,给钱就行,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为什么要说给他们听呢?
到瓦匠街已是半夜时分了。米店父女三人都坐在店堂里枯等。板车停下来,织云奔出来揽住阿保的脖子,很响地亲了一记,说,老娘犒劳你。阿保嬉笑着说,这就行了吗?快去给兄弟们做夜宵,大家都辛苦一夜了,要肉要酒。
五龙跟着那帮人挤进米店,米店一家谄媚的笑容使他觉得恶心,他得继续干活,扛起一箩又一箩的米。冯老板抓起一把米说,这米有点糙,不过有货总比没货好,什么粮食都会卖光的。五龙想他知道为了这些米害掉一条人命吗?他应该预料到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在乎,瓦匠街是一条见钱眼红利欲熏心的黑街,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样分泌着致命的毒液。没有人在乎一条人命。五龙将米箩放在肩头朝后院走,他想其实我自己也不在乎,一条人命。
从冬天的这个夜晚开始,五龙发现织云与阿保通奸的秘密,他被种种隐秘而灼热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观察织云的一颦一笑,眼睛里闪烁着狡诈而痛苦的光芒,织云对此毫无察觉,与阿保产生的私情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愉悦,这个冬天织云容光焕发地往来于社交场合和米店家中,每逢六爷去逛城南的高级妓院时她与阿保在家里偷情。织云喜欢这种叛逆的方式。
起初听见院墙上的动静时,五龙以为是邻家的猫和米店的大花猫在打架。直到那天深夜五龙去院子解手,猛地看见阿保从院墙上跳下来,他才意识到米店又发生了一件偷鸡摸狗的事。阿保没有发现场角的五龙,他径直走到织云的窗前去推窗子。窗子无声地开了,阿保猫着身子从窗户里进入了织云的闺房。
五龙惊惊地凝望着那扇窗子。灯亮了一下又遽然熄灭。除了木格窗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蹑脚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听了一会,房间里的说话声模糊而遥远,偶尔能听见压抑的嘻笑,院子里风很大,五龙很快就觉得寒冷难耐,他打着哆嗦抱紧自己的身体,想象窗户后面的事件。在黑暗和夜寒中偷听阿保和织云的私情,五龙的心情悲凉如水,这个狗杂种,他的日子过得多么恣意快活。五龙咬着牙关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收拾这条下流野蛮的恶狗?为什么我没有勇气破窗而入把他从床上拎下来,打断他的脊梁或者踢碎他的睾丸?仇恨、沮丧、嫉妒,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条黑色虫子啮咬着五龙的心。他在黑暗中钻进店堂,躺在油腻的散发着体臭的棉被里幻想着种种奇妙胜景,他看见了另一幅庄严的画面,他和织云在充满脂粉香气的房间里交配,地上铺着的是一张巨大的淡黄的人皮,他和织云在这张人皮上无休止地交配。五龙咬着棉被想那是阿保的人皮,那就是从阿保身上剥下来的人皮,它应该用来做他和女人擦屁股的床单。
在铁匠铺里,五龙阴郁地看着发红的铁器在水盆里淬火,吱吱地冒着青烟,他突然对铁匠们说,昨天夜里米店里有贼。他进了织云的房间,你们知道他偷了什么吗?
原来是偷人的贼。铁匠们暖昧地笑了,他们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织云十四岁就开苞了,她怕什么?她喜欢让男人偷,五龙你他妈着什么急呢?
是阿保那畜生,他翻墙过来正好被我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么样,你小心阿保收拾你。铁匠们把五龙拉到大砧子上坐下,劝告说,这事别对人说了,只当没看见过,要不然会惹祸的。
惹祸的是他。五龙沉默了一会,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淡档的微笑,他说,他会收拾我,难道就不怕六爷收拾他?你们说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会怎样?
铁匠们朝斜对面的米店张望,绮云正拎着马桶从虚掩的门里出来,绮云的疏档的眉毛习惯性地紧蹙着,把马桶盖揭开,靠在墙上,然后她返身进去把门砰地关上了。
冯老板和绮云知道这事吗?铁匠问。
他们不管,他们只操心钱,五龙说,只要有钱,让织云当婊子他们也干。
那就行了,她家里人都不管,你管这脏事干什么呢?
假如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五龙仍然用一种痴迷的目光询问铁匠,他猛地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语气坚定自信他说,他会宰了阿保那畜生。把阿保的人皮一刀一刀剥下来。
不一定。有个铁匠说,阿保跟六爷多年了,他是六爷最忠心的看门狗。
会宰掉他的。五龙慢慢地摇着头,他说,就因为是狗,想宰就宰了。六爷不会让他去睡织云的。男人都这样。
你准备去告诉六爷吗?铁匠们又问,你真的敢吗?
会有人宰掉他的,五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到衔上突然回过头对铁匠们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
五龙朝瓦匠街街口走专。在绸布店的门口有一个代写家信及红白喜帖的小摊子,五龙就站在摊前看着那个面色焦黄怀抱小手炉的老先生。老先生因为生意清淡,正倚着绸布店的橱窗闭目养神,他感觉到有人急促的喘气热哄哄地喷到脸上,一睁眼看见五龙焦的地站在摊前东张西望的。
你要写封平安家信吗?
什么家信?我没有家。五龙咯嚓嚓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他低着头说,你写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吗?
当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写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炉,拿起纸墨问,你写给谁?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五龙求援似地看着老先生,他说,是六爷,六爷,你应该知道他的,邮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说吕丕基?老先生惊诧地放下笔墨,你给他写信?写什么?你想参加他的码头兄弟会吗?
你就写阿保操了织云,他会明白的。
我听不明白,老先生盯着五龙的脸看,他迷惑地问,你是谁?写这样的信?我还从没有写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别管那么多,五龙阴沉着脸冷冷他说,照我说的写,我多给你一半钱。我有钱。
我倒是知道吕丕基的地址,有许多店主跟他要帐,不敢去见他人,就让我写信。老先生嘀咕着铺开纸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五龙说,我不想写那个脏字,就写私通吧,一样的意思。
随便,只要六爷明白就行,五龙俯视着信笺说。他从棉祆里掏出了一块钱放在桌上,突然想起这就是阿保在澡堂里给他的一块钱。就用这钱给他送终吧。五龙朝街口的四周环顾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色匆匆,没有谁留意他,没有谁能猜透他纷繁的心绪。
五龙头一次花钱就是写这封信。钱要花在刀刃上,他想象了阿保的淡黄色的人皮从身上渐渐剥落的景象,一块钱太值得了,如果一块钱买阿保的一条命简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铺在三天后都听说了阿保的死讯。据说阿保被剥光衣服塞到一个麻袋里,扔进了江心。了结阿保性命的是码头兄弟会的人,他们平素与阿保相熟。离开码头后这群人闯到江边的小酒馆喝酒,有人哭着撒酒疯,站在桌子上大骂六爷无情无义,把他们兄弟会当苍蝇一样捏。这事很快地张扬开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织云有关,阿保打翻了六爷的醋坛,结果把命丢了。
没有人知道五龙的信,五龙早晨在炸油条的大锅前听人说阿保昨天死了。他提着篮子的手立刻颤抖起来,收到了。五龙挤在人群中喃喃低语,六爷收到信了。他提着装满早点的篮子一路狂奔,铜壶里的豆浆晃荡着,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门口他站住,突然怀疑起消息的可靠性,这么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吗?
冯老板坐在店堂里喝茶,看见五龙神色仓皇地回来,又朝门外跑,他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大清早的像丢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谁死了?谁又死了?冯老板站起来追问道。
阿保!五龙奇怪而响亮的声音把冯老板吓了一跳。冯老板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五龙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从瓦匠街到江边码头隔了三个街区,五龙撒腿狂奔着,穿越早晨湿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达码头时太阳正好从吊机笨重的石墩上跳起来,江岸上一派辉煌的日出景象,五龙骤然止步,他觉得心快从咽喉里跳出来了,整个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边码头清新空寂,昔日阴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间荡然无存。
五龙沿着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应该有血迹,宰了人总归会留下痕迹。他低头寻找着,除了满地的煤渣、油渍和纸屑,什么也没有。五龙奇怪为什么看不见阿保的血,也许没用刀子,他们可能把他绑上石头扔进了江里。他想我漏过了一个最渴望的场面,没有看见阿保临死前是什么模样。他会跪下乞求吗?他会想到是谁在杀他吗?
你在找什么?一个拣破烂的老女人从货包后而探头问。
一个死人。你看见昨天夜里那个死人了吗?
江边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说,你说谁呢?
阿保。码头兄弟会的阿保,我来给他收尸。
是这个吗?老女人从箩筐里拎起一件黑绸褂,又拎起一条黑裤子和一顶黑色圆帽,她对五龙说,你要是出钱,我就把这些卖给你。
五龙注视着老女人手里的衣物,他认出那就是阿保平时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着襟的黑绸褂子,还应该有一双皮鞋,它曾经在这里残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里抓着一块冰冷的卤猪肉。五龙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现出一半红色和一半蓝色,那道强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觉得脸颊上有冰凉的一滴,是眼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这滴奇怪的眼泪。
漫长的冬夜里五龙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中侧耳倾听人体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沉闷而带有阴谋的形式,它已经随着阿保的死讯而消失,可是五龙听见嘣的一声存在于冥冥之中,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米店的院子里。
织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红唇边永远挂着迷惘而谄媚的笑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生活的内容和情趣。冬天她学会了风靡一时的探戈舞,有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练习,她的嘴里响着舞曲清脆的节奏,嘭、嚓 。
五龙曾经偷听了织云和绮云的谈话,话题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会儿织云正站在水池边刷牙,五龙看着她辱边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对女人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到头来却无动于衷,两种肉体的紧密关系随时会像花一样枯萎吗?
街上人都在说你,说你是条不要脸的母狗,绮云对她姐姐说,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窍才惹的祸。
关我什么事?织云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说,他早把六爷得罪了,也不光是为我,他瞒着六爷捞了一大笔钱。
你没见他们对着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绮云怨恨交加他说,这下好了,你倒像个没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门。
别对我说这些鬼话,我不爱听,织云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门说,谁都容不得我,你们巴不得我也被六爷扔江里去。我要是剁成一盘肉杂碎,你会吃得比谁都香。
我看你是疯了。崎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迟早要害了自己,到时候看谁来管你。
谁也别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挨家挨户送喜糖去。织云说着突然噗哧笑了,她说,真有意思,都来教训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对于米店姐妹俩的关系,五龙同样难以把握,他知道织云和绮云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但她们更像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