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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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不认识丹玉。我姐姐也不叫丹玉。我使劲抽着鼻子往后退。他们朝我围过来 了,认真盯着我的眼睛看,没准他们都认为我是那女人的弟弟了。我当时后悔起来,怎么想 起来一个人出门洗澡的?我注意着肖弟,要是他抬手,我就像滚铁筒一样从桥上浪下去。这 样受伤没什么,反正我情愿摔伤也不挨肖弟的巴掌。这时我的毛巾掉在地上了。可肖弟很奇 怪地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拾。是毛头弯下腰替我拾的毛巾,而且他还说了一句很伟大的 话:“扯他妈的蛋,丹玉没有弟弟,她是独生女儿。”
毛头这小伙不错。我列他的印象就是从那时留下的。我想他们这就放我走了,但肖弟从 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让我送给丹玉。他告诉我丹玉家庄在桑园最大的门洞里,就是长着一 棵桂花树的那个门洞。
拐到街角的时候我好奇地打开那张折成鹤形的纸条,看见上面用红墨水歪歪扭扭写着一 排字:“丹玉今天夜里到桥顶不来明天踏鸟窝。”
我觉得给别人写这种字条挺有趣,但我看完后再也不会把它叠成鹤形了。跑到桑园的时 候,我心里嘀咕,要是丹玉告诉肖弟我偷看了纸条会怎么样呢?
我不认识丹玉。但我总听到在早晨或夜晚的大街上,有人在喊这个名字。我开始把丹玉 当成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喜欢紧挨着别人家的墙壁走路,有时候用手莫名其妙地摸摸墙。 我记得她走过我们家门前的时候,我的两个姊姊曾经争论过她的走路姿势,一个说很好看, 一个说丑死了。
肖弟想跟丹玉干点什么。我明白这意思,当时我已把男女约会看得很简单了。街东的石 老头养了一条狼狗,老头天天牵着它在铁路线两侧打让火车惊飞的呆鸟,但是有那么几个下 午我路过石码头时,发现狼狗和另外一。条又脏又丑的母狗撸在一起,我在那里琢磨了老半 天。凡事我不喜欢问别人,因为我相信自己都能弄明白,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以我当时的年 纪,能把那两类画面相对比相联系,真是太伟大了。
我敲开丹玉的窗户,把纸条扔进去。这全是照着肖弟的吩咐干的。这时我看见丹玉了, 其实是看见一双乌黑深陷的眼睛了。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把窗户大门关紧了待在屋里干什么, 我姐姐把她的房门插上时,我总要狠狠踹几脚的。
桑园里已经有一棵桂花树开花了。我走出桑园的时候想,丹玉的眼睛跟我真差不多,从 此我便意识到我的脸蛋上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一段时期我没去澡塘,有一天我哥哥闻到我头上的气味,把我推下了床,他是个喜欢 假装干净的家伙。于是我又卷起那套家什去澡塘。我知道我会在桥顶上碰到肖弟他们的,那 时我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天天喜欢站到桥上去了。
“你那事办得不坏。”肖弟给了我一支烟,然后很友好地拍我的肩膀。那是平生第一次 有人给我递烟,我感动极了,当时我脑子里飞快闪出一个念头,要是爹妈都去哈尔滨出差, 我就可以从他们留下的伙食费里扣下钱,买一包牡丹,请肖弟、毛头他们抽。没准就是由于 这根烟,第二天我又到石桥上去了,他们没有撵我的意思,他们同意我这个高中主跟着他们 了。后来,整整一个秋天,我也老是在桥顶上站着。
几个小伙子站在一起肯定要拿过路人开心,尤其是趾高气扬的小伙子和挺胸凸肚的大姑 娘。开他们的玩笑需要非凡的想像力,这一点我们谁也不缺乏。现在我能编一些像模像样的 小说,就得益于那时想像力的培养。肖弟差点,他老是反复地问走过桥顶的姑娘:“你吃饱 啦?”姑娘们一愣,自认为纯洁无邪的姑娘碰到这时都要气愤地嘟囔几句,但她们听不懂这 话,我记得曾有一个高个子穿花格子短裙的姑娘听懂了,她回头朝肖弟白一眼,“痒啦?痒 了到电线杆上去擦擦。”其实这样的回答很让人高兴,至少让人哈哈笑了一阵,很有意思。 我就是这样学坏的,一个男孩要是整天骨碌碌转着眼睛去注意女人浅色衣服里露出来的乳 罩,那他就有点变坏了。肖弟老带着我摸到桑园去敲丹玉的窗户,当涂过桐油的窗子悄没声 打开,肖弟弓着身子钻进去后,我真是寂寞得要死,但是我愿意站在桑园里黑黝黝的树影 里,想一些很让人神往的事情,我知道桑园里有六棵桂花树,长在丹王家院里的是棵迟桂 花,就是开花最晚的那棵树。
以后世界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要说到一个邻居女孩辛辛。辛辛家住石码头隔 壁,她家沿河的石阶和我家后门正对着。我小时候培养了朝河里撒尿的习惯,好几次在撤尿 时回头看见辛辛蹲在石阶上洗衣服,要命的是她一点不害臊,还是把小嘴撅得像个喇叭筒, 拼命揉搓着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她老要作出一副很勤快很懂事的样子。有一个傍晚我看 见辛辛站在她家门口看着河水发呆,那样子显得优美自然。我朝她打了个口哨,做了个鬼 脸,没想她竟回应了一个甜甜的微笑,我马上就意识到我应该跟辛辛发生点什么事情啦,于 是我向她招起手,让她上我家来,她向我摇着头,我又招手,她溜进院子里去了。我离开河 边回屋,正琢磨辛辛是怎么回事呢,木板门“吱呀”响了一下,辛辛缩着肩膀站在我面前, 她一只手扶着摇晃的门,好像怕门又合上。我把她领到小房间去。我先让她欣赏一下屋里漂 亮的陈设,可辛辛的心思不在这儿,她急急忙忙地把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女孩子一长 大就懂这一套了。我觉得这么做并不说明什么,就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转身过去关门。但 就在这时我听见辛辛尖厉的喊声:“别关门!”这声音听来很恐怖,辛辛的两只樱挑一样的 圆眼睛直直地瞪着那扇摇摇晃晃的木板门。我很失望,原来她紧张万分地跑来就为了把脑袋 靠在我肩膀上,而且只靠两秒钟。后来我又让她坐在屋角的藤椅上,她还是不愿意,那个角 落在她看来充满危险。辛辛几乎是僵立着站在屋子中央,后来我哥哥放在床头柜上的小闹钟 “叮铃铃”响起来了,把我和辛辛都吓了一跳。本来小闹钟应该在早晨五点钟响的,可它竟 在下午五点钟响了。小闹钟也和我哥哥一样老发“神经”,我死也忘不了这个过错。辛辛逃 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很让人泄气的话,“你们家里人要来了,”
隔天我和肖弟、毛头他们站在桥头,我老想着昨天那事,憋了半天才忍住没跟他们提。 毛头严肃他说,他喜欢一个女人的话一定要在她脸上咬一口,让她留着他的牙齿印。我觉得 有点道理,但我发现辛辛的眉心那儿最可爱,有点青黛色的,微微隆起,要让我干首先得在 眉心那亲一亲。不过我不会去咬辛辛那张红扑扑的脸蛋的。
那一阵我以为跟辛辛搞上了,但辛辛睡了一觉后好像把什么都忘了,她不再一个人到石 阶上去了,我没法跟她联络。她爷爷武功挺棒,不知听得什么风声,开始保护他的孙女儿 了。我想要是夏天我可以游过河去敲她的窗子,但那时天渐渐凉了,人们都开始套上流行的 黑色毛线衣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辛辛端着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当她撅起嘴洗衣服 的时候,我拾起河边的瓦片抡过去,水花溅了她一身,可她只是抬起手臂擦擦脸,一副忍辱 负重的样子。这一招气得我两眼直冒金星。
我认识丹玉后,注意过丹玉的眉心,她跟辛辛不一样,她那儿长了一颗黑痣。我想这颗 痣怎么不长到看不见的丹玉后背上去呢。但毛头说尼泊尔王后和《流浪者》中的丽达眉心也 都有这颗痞,推断丹玉的眉心长得不错。但说来说去,丹王的漂亮在她的眼睛,深深陷下去 的眼睛。我记得,丹王第一次教我跳探戈的时候,我老看着她的眼睛。我们的眼睛是一样 的,我内心充满幸福感。丹玉的舞跳得绝了,据说她跳舞的时候大腿老擦着小伙子的敏感部 位,因为她的腿比一般小伙子还要长。那天她和我跳舞的时候,我眼睛时不时往下溜,发现 事情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也许因为我和她长着一样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我的年龄比她小三 岁,我有点茫然。丹王注视我的目光总像我姊姊,我很恼怒这点,所以跳舞的时候使劲拽她 的胳膊,她不喊不叫,只是用眼睛制止我。这个女人就是有非凡的本事。我想肖弟使她受孕 时她大概也是那么看着肖弟的,“那丫头真行,我在门外听,就是听不到她喊。”肖弟把丹 玉带到医院三次,每次都这么跟我说。这肯定是真的,丹玉从来不喊,因为她没有什么怨 恨。说这事时毛头坐在桥栏上,他喜欢用右手托着他方方正正的脸,后来他就托着脸对我 说:“丹玉完了,以后生孩子麻烦了。”他怕我不相信,又说,“真的,我懂得这个,丹玉 完了。”
就是那年秋天,桑园那儿热闹了一阵。长影为了拍部什么片子到石桥上选了个外景。我 记得有一个跳芭蕾舞的男演员在里面混主角。纠察队把围观的人堵在两侧桥口,把我和肖弟 他们也堵住了。肖弟说等一会要把那个跳舞的骗迸桑园揍一顿,我点点头,倒不觉得他目光 大傲,我主要是不喜欢让他演电影。演电影跳芭蕾根本不是一回事。电影开拍了。我看见桥 上走来几个穿长衫马褂的人,一开始我以为是演员,走近了才发现是街上的。辛辛也在那堆 人里,她穿着月白色的小褂和黑长裙,很认真地扭着屁股走下桥。这是在拍电影,丫头片子 乐开了花。
拍电影时候丹玉躺在桑园她家里。我听说她把窗户戳了个小洞,从里面往外张望。她大 概想看到点什么,我想导演要是知道窗户纸后面有丹玉她的一双眼睛,他会给镇住的。问题 在于他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跟肖弟闹翻是以后的事。现在想起来我的潜意识里早就跳跃着介跟肖弟格斗的画面 了,原因很可能是当初在桥上的初遇。那时我跟肖弟处得很好了,但我知道我厉害起来后非 跟他打一架不可,一定要赢。否则我会老在心里痛骂自己是脓包。我想我要是打赢了内心就 会变一变的。那天夜里我突然从桑园的一棵树上跳下来,站到肖弟和丹玉面前。肖弟醒过神 后说:“打就打吧。”我和他开拳时候,丹玉倚着树干看,一声不吭,后来肖弟趴在地上起 不来时,她一转身跑回家去了。她连扶都没扶肖弟,有点出乎意料。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丹玉。一开始街上传说丹王失踪了,我不相信。我肯定她不会被人 拐走,她很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我还肯定她不会独自出走,我想丹玉清楚自己走不到哪里 去。几天后我才听说丹玉是和毛头在一起的,死了。我蹬着车找到北郊那片幽深的竹林,人 群围着他们,我看见丹玉和毛头抱在一起。我撞进去把他们分开了,然后抱起毛头,毛头的 脑袋垂了下去,他是真死啦。我不敢去抱丹玉,是真的不敢。我注意到她脸上有一圈明显的 牙印,我想那应该是毛头咬的。没想到他们是这么死的。我觉得事情前前后后发生了差错。 他们为什么要死呢?他们不会害怕谁,因为谁都用不着害怕。也许他们就是害怕这个“差 错”。
以后的几天里我想着一件事,我要在桑园的石桥上刻下毛头和丹玉的名字。我带去一把 小刀和一把斧子,“叮叮当当”干了起来。但名字还没出来,街道里的几个老头老太跑来夺 下我的刀。他们没有闹明白我在干什么。所以他们不让我在好端端的石桥上刻字。
那年我从北方回去探家时,曾经特意跑到桑园去。经过石桥时我看见毛头和丹玉的名字 不知让谁刻在石栏上了。那名字刻在那儿跟“某哪哪到此一游”不太一样。我正要下桥的时 候,碰到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我一眼认出那是辛辛,我盯着辛辛隆起的肚子看,顿时觉 得世界上发生的差错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啦。我看着辛辛上桥、下桥。我想辛辛也会看我几眼 或者对我笑笑的,但是没有。她目不斜视,我没弄明白这狗女人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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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烧伤的人坐在窗前,苦苦地回忆几天前他被火烧伤的经过,但是他竟然想不起火是如何燃起来的,也不记得火是怎么在他脸上留下那些可怕的灼痕的。他只记得那天一个诗人朋友来访,他们在一起喝光了一瓶白酒。诗人朋友酒量很好,临别前他拿起空酒瓶对着嘴唇,吹了一段旋律优美而伤感的曲子,然后又大声朗诵了他的一首诗歌,诗人就这样提着空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那时候他已经不胜酒力,依稀听见那首诗是歌颂火的,他不知道诗人为什么要动情于火、火焰、火光这类事物,什么狗屁诗歌?他躺在桌子下面对诗人离去的背影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厉而悲愤,那时候他已经喝醉了,他不知道烧伤之事是怎么发生的。在医院里医生曾经询问他被烧伤的原因,他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他抚摸着脸上厚厚的纱布说,我喝醉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怎么会呢?医生注视着他说,即使你喝醉了,在被火灼伤时也会立即恢复意识,你应该记得你是怎么被烧伤的。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他痛苦地摇着头,脸部的灼伤处时隔数天后仍然又疼又痒,这使他坐立不安,嘴里嘶嘶地吹气以减缓痛苦,他的眼睛在纱布的包围下闪烁着迷惘而脆弱的光,它们求援地望着烧灼科的医生,会不会是诗歌?最后他向医生提出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也许是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火?有没有这种看不见的火?会不会是诗歌的火把我的脸部烧伤了呢?
你说什么?医生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题。我说是诗歌,那天有个诗人朋友对我朗诵了一首诗歌,是关于火的。被诗歌烧伤?医生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朗声地笑起来,他说,也许会的,不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病例。被烧伤的人不满于医生的这种俗气的回答,一般来说他们都是些缺乏想像力的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