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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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村的桂花真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树。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们几枝带回家呢?”
我们村的桂花就这样怪异地开放在两个陌生的偷花贼脸上,连她们的眼睛里也有桂花的金黄在闪闪烁烁了。我开始慌乱,恍恍惚惚地想去叫我的父亲。我又羞臊又仇视地把两个小水妖扔在桂花树上,拖着沉重的头往村里跑。我只能去找到我的父亲。刚跑出热烘烘的桂花树林子,猛听到远远的两声快活的欢叫,两个白花花的小人影在林子深处一闪而过,奔向河岸边去了。她们怎么挣脱了那棵神圣的老桂花王树的?等我追到水边,两个古怪的小水妖已经凫在河中心了。在那天又亮又白的太阳照射下,水面蒸腾着淡淡的热气。凫水而去的偷花贼飘渺神奇,就是两个古怪的小水妖啊。我捡岸边的石块朝河心抛过去。我又朝乱糟糟的河心舞着我的拳头,嘶哑地喊道:
“偷花贼你们再来我就杀了你们……”
她们在一片水花中回头望了望我。她们的手里捏了好多桂花枝。两个小水妖偷走了我们村的桂花。
我似乎觉得老桂花王树的花枝不如从前茂盛了。有时候走过码头,瞪着那棵老树,便觉得心里有些迷惑。我把手重重地摊放在树身上,想试探那神秘的祖宗的芒刺,可是没有一点感觉。手心上很凉,我的老祖宗的桂花树是苍老了。大麻绳从树叉上垂下,在我眼前摆动。我会想起那两个偷花的小水妖。我不知道她们凫过河后回到什么样的村子里去了。我不知道我们村的桂花王树为什么没有刺痛那两个偷花贼。父亲说,深秋节气里会有三天的风把所有的桂花从树上吹落。村人们都害怕那风,可又等待似的掐指算计那个灾难的日期。那年秋天迟迟不去,天边的云朵很白净,没有黑色的晕圈,也就没有了风的征兆。桂花林子安详地散落在河边,从村子四周各个方向看。都像一群古怪的人形。有几个老者坐在自家门槛上,看那片桂花林,同时生出一种不安来,他们后来相约进了桂花林,半天没出来。据说他们几乎摸遍了每一棵树,最后围在老桂花王树边,奇怪的是他们发现桂花的香味比以前淡多了,那棵桂花王的主枝变得稀稀拉拉的,有人残酷地袭击了我们村的桂花树。
“偷花贼!”“偷花贼!”老者们惊恐而愤懑地仰视着桂花王树,心事茫茫。在他们苍白的头顶上空,金黄黄的桂花发出轰鸣声,其间潜藏着凶险的讯号。这只有闻了半辈子桂花味的老者们才能分辨出来。他们一向认为我们村的桂花是有仙有灵的。
那几天村里人都听到了老者们对桂花林子的描述。无法判断灾难是否会降临我们村子,但是如果那几天谁抓到偷花贼,偷花贼将被野兽般躁动的村里人活活杀死。“你见到偷花人了吗?”我父亲曾经把我逼到门角里,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扫视我。
我偎着墙朝父亲摇头,从门缝里朝小码头那边张望。“你见到偷花人不杀了他吗?”父亲抓住我的身子摇了摇。我突然有点想哭,拚命摔开父亲石头般的手臂。“没有见到。见到了我就杀他!”我一边往外边逃,一边回头朝愣怔着的父亲喊。不知怎么就跑到小码头上。我这几天总看见河上有水花,似乎有人向桂花林这边凫过来。到了岸边才知道是幻觉,也可能是太阳亮得出奇的缘故。我无法忘记那两个小水妖似的偷花贼。无法忘记她们带给我的内心的屈辱和不安。说不定她们最后偷走的桂花枝就是老桂花王树上的王冠,那么村里的这场灾难也就是我酿成的。我跟着父亲,一起搬到小码头的竹寮去住。我们是去看守成熟到顶的桂花林子,白天黑夜的都不能睡死。要捕住所有的偷花贼,要等到那三天的大风吹临我们的村子,桂花全从树上落下来,才能撤离桂花林子。
“风快来了。风来了这些桂花就全没了。”我父亲躺在铺满碎桂花瓣的泥地上,望着天。天空被虬爪似的桂花枝割成四分五裂的小天窗,蓝得晶莹剔透,偶尔有云飘过一块块的天窗,父亲实际上就是在瞩望那些云。
而我是在等待偷花贼。偷花贼会来的。也许那两个小水妖会再次凫过河来,闯入祖先的桂花林,那我就有了机会,我不会饶了她们,不会辱没我的古老而刚烈的童姓家族。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开始就不同寻常。是一个弥满金色雾霭的黄昏。我们从竹寮的小窗里发现了那个奇怪的陌生人,他安然自得地坐在我们村的桂花林子里,把烟吸得一明一灭的,仰着头,环视偌大的桂花林子,我们走过去。他肯定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但是陌生人竟然没有朝我们看一眼。“是偷花贼吗?”我父亲冷不防夺下了陌生人叼着的烟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了。
陌生人长得很瘦,脸上浮现出疲倦的神色。他朝我们温和地笑了笑,一点也不惊慌。我看到他头发上凝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他大概也是凫水过来的。
“我不偷。我干什么要偷盗?”陌生人突然反问道。父亲对着陌生人虎视眈眈的,他早已把那根大麻绳抓到了,在手背上绞着,我看父亲似乎不想急着动手,他粗鲁地发力,突然推了陌生人一把。陌生人不动,他防备了。“偷花贼,你从哪儿来的?”
“山南,山南原先也有桂花树的,后来一棵也没了。”“你他妈想把这些树搬回去吗?”
“搬不了。”陌生人依然疲倦地微笑着。他懒散地站起来,在我们前面走,往林子深处去。我跟在他干瘦的身影后,朝他做了个凶狠的掐脖子的动作,然后用眼睛询问父亲:要不要杀他?父亲手里还提着绳子,喘着粗气盯紧了陌生人。我的那个动作他看到了,但是却没作出应有的反应。我又去拽拉他的石笋般的手臂,这才觉出父亲的异样。他那双灰狼才有的眼睛已经是很茫然了。“他不是偷花贼。”我听见父亲嘟嘟囔囔地说。黄昏的桂花林子一片寂静,弧形的紫金光晕沉淀后,林子渐渐地呈现出深不可测的幽暗。那个陌生人简直像法师施展巫术一样,让我们父子俩追逐着他。后来他在桂花王树前站住了,歪着头看那片已经疏松的花影。我们看见他伸出一只手掌,如同村里人一样,温情地朝粗壮的树身贴了一下。父亲冲上去,揪住了那陌生人的手。
“你这个怪物,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听说这棵桂花王快不行了。来看看,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棵树。”“你还是滚得远一点好,不准对这树说东道西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长在山南的那棵树,我想把这树上的花要回去,我们山南的酿酒厂没有桂花了。”“狗日的你真想把性命丢给我们村子吗?”“我给你们好多钱。我花好多钱把这些桂花买回去。山南已经没有一棵桂花树了。”
我父亲沉默着,眼睛重新泛出了我熟悉的凶光。他咬着嘴唇冷冷地笑起来,在桂花林的幽暗中摸索着绾好绳套。紧接着那只绳套飞鸟般从父亲手中放出,飞过我的头顶,落在陌生人的脖颈处。陌生人猛地回过头来。他没有受惊,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中,只是他对父亲长久的注视使这个黄昏凝重起来。我有点透不过气来。“你当真要把我杀死吗?”陌生人轻轻地说,声音很疲惫,“你现在杀我很容易。我累极了,从山南走了整整一天到这里,我一点力气都没了。”父亲紧了紧绳套,又松了。陌生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看见许多桂花星子从树上落到了他蓬乱的头顶。暮色愈来愈浓重,陌生人被绳子套住的身影像一面瘦削的山,倔强地立在我们面前。“你才是个真正的偷花贼。可你怎么偷得走我们村的桂花呢?这里到处有童姓祖宗的神灵附在树身上。”父亲说。“我不偷。我花好多钱买你们的桂花,我花好多钱就是要买桂花,山南没有桂花了。”
“你们难道不能用其它什么酿酒吗?你们真他妈见鬼了。”“我们喝惯了桂花酒的,许多远地方的人也喝惯桂花酒的。我们不知道桂花现在这么难找,原先山南是有桂花树的。每年能酿出好几千罐好酒来。山南的桂花从来都是采下树酿酒的。”扣着绳套的陌生人说起这些仿佛掩饰不住山南人的傲气和自尊。他的瘦脸上明显流溢着桂花的动影,在黄昏里最后一次闪烁。但是他确确实实累得不行了,疲倦的眉眼间透出一种不祥的气色,使我想起常常经过林子的耍猴人。我父亲走过去,不让那个枯树一样的身子倒在桂花王的树干上。他解开了那个绳套,对陌生人说:
“你滚吧滚回你的山南去吧。”
陌生人摸了摸被勒出血痕的脖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们看见他往林子外面走,步子踉跄不定,一路用手触碰着我们村的桂花。快到河边的时候,陌生人突然站住,看了看深蓝深蓝的天空,回头朝我们这边喊:
“你们看看天,要起大风呐。”
那声音听起来悲凉极了。我父亲浑身颤抖了一下。“那个山南人又来了。”
“我早看到了,别去管他。”
“他怎么老是坐在那儿东张西望呢?”
“他不会偷桂花的,别去管他。”
父亲伏在竹寮的窗洞前,远远地注视着桂花林里的那个人影。每天黄昏,当满树的桂花在深秋作着燃烧的时候,山南来的陌生人便出现在桂花林里。不知道他静静地想些什么,在我看来,他比那两个偷花的小水妖更神奇,更具一种震慑人的法力。“他也在等风来呢。三天的风一吹,我们的桂花就全落在地上了。”父亲自言自语地说,“等桂花落光了,我们就回家去住。”“我们怎么没抓住偷花贼呢?”
“今年我们的运气不好,要不然就是今年的运气好了。”父亲一笑起来眼睛就有点古怪。他在那些黄昏中显得格外的阴郁和焦躁。那天他在竹寮里走来撞去的,拖着原先挂在桂花王树上的大麻绳。我觉得他不像是要捆那个山南人,他眼睛中类似灰狼的神情几天来没有重现,后来我看见他把大麻绳挂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又用牙咬住嘴唇,古怪地笑。“我觉得明天就要起风了。今天我要去跟山南人谈一谈。什么事都要有个了结。”我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只是记得在竹寮吸吮的夕光里,父亲那张童姓家族特有的方脸膛突然变模糊了。那天夜里的桂花香得奇特,我总想着去看看桂花林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在被风吹落的前夕反而更香呢。但竹寮的窗和门都被父亲反扣牢了。他一个人到桂花林子里见山南人了,他把所有的桂花香从竹寮缝里赶进来,催我入睡,我睡在黑沉沉的竹寮里,一个一个地做了许多梦。大概是凌晨的光景,我被突来的大风吹醒。风真的在这一天来了。我看见竹寮的门和窗都被第一场大风粗暴地推开,桂花从树上地上纷纷扬扬旋起来,金星似地满天乱舞,扑打着我的眼睛。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夜的不同寻常,顶着强劲的大风闯到了外面。一夜间我们村的桂花消失了。水边的桂花林子光秃秃的,迎着八面来风摇晃个不停。我在满地的桂花堆里狂乱地跑着、喊着,寻找着父亲。可是父亲和山南的陌生人从桂花林里消失了。这就是我们村里人害怕的风等待的风啊。我觉得自己也要被风吹起来像一枝桂花那样飞起来了。
我后来站到了小码头的石板上,这里飘落的桂花几乎陷没了我的脚背。我光着脚在风中颤索,因为我发现了父亲如何“了结”的秘密。一年四季泊在小码头边的白木大船在风中下了水。船已经走了很远了。我看见了那船在大风中火焰般扇动的桂花,船过处的河水竟然染成了明晃晃的金黄色。我看见了船上的父亲,还有那个从山南来的陌生人。风把他们的桂花船撞得颠簸着,旋转着,但是父亲和山南人却像两棵桂花树坚实地长在船上。他们在风中向河的下游漂流,离我们的村子越来越远了。还是凌晨。大风没有把熟睡的村子摇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村里那几个早醒的老人首先听到了我的喊叫声。我赤脚站在温暖的桂花堆里。我站在苍凉的码头上一遍一遍地喊:“偷花贼……”“偷花贼……”“偷花贼……”我的父亲从此再没有回到故里来。
从此就有了山南的有名的桂花陈酿酒。
从此就有了童姓族谱上这一笔杂色的记录。三年前我们这一带干旱,河水见了底。那片桂花树林在整整一个秋天里,没有开花。那一年本来轮上我看守桂花林的,可是我在一个夜晚,恍恍惚惚地凫过了河,后来到了山南,想寻找我的父亲。在山南热闹的集镇上,我发现了桂花。桂花全一束一束地捆好,堆在小摊子上。有两个女子把身体藏在花堆里,露出她们富于诱惑的脸,向众人出售那些桂花。她们也许就是会凫水的小水妖。
我混在山南的陌生人当中,挤上去买了一束桂花。没有人认识我,卖桂花的女人也不认识我。但是我什么都记得,我是从一个充满悲伤和迷惘的村庄里来的。
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 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 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 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 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