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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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沉思默想的新的形式,没有人指责它对社会不关注,而这样的指 责却每每落到小说家头上。
林:从客观上讲,小说运用的语言,是许多东西共用的,像法律、通讯报道、政令 文件等等。作为艺术的符号,它远没有色彩之于画家、音符之于音乐家那央纯净。
苏:是的。我是更愿意把小说放到艺术的范畴去观察的。那种对小说的社会功能、 对它的拯救灵魂:推进社会进步的意义的夸大,淹没和极曲了小说的美学功能。
小说并非没有这些功能和意义,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小说原始的动机,不可能 承受这么大、这么高的要求。小说写作完全是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存方式,对我来说, 我是通过小说把我与世界联系起来的,就像音乐家通过音乐、政治家通过政治,其他人 通过其他方式和途径,与世界联系起来一样。
林:在你的很多小说中都一再出现“逃亡”这个动作,它是你小说写作时的一个兴 奋点吗?苏:你提的这一点蛮有意思。“逃亡”好像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动作,尤其是前 些年的创作。入只有恐惧了、拒绝了才会采取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种与社会不台作的 姿态,才会逃。我觉得这个动作或姿态是一个非常好的文学命题,这是一个非常能够包 罗万象的一种主题,人在逃亡的过程中完成了好多所谓他的人生的价值和悲剧性的一面。 我的一个短篇就叫《逃》,还有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小说不是按照理性的、逻 辑的东西来阐述、来展开的,小说必须从形象着手,说穿了就是从某一种动作着手,有 时候就是一些动作,结果成了小说的出发点或背景。
林:在你的短篇小说结构上,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就是它的回环,有时是封闭的有 时是半封闭的一个圆,这在《妻妻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米》等中长篇中, 也很内在地支撑着你的小说。它们的这种形式感往往将人引向你的小说中的宿命意昧和 循环论思想的把握。
苏:有时候好的主题与好的形式真是天衣无缝的。
这么一种人物的循环、结构的循环导致了主题的、思想方面的宿命意味的呈现。有 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先有了形象上的回旋,写出来后我心满意足,发现了这种循 环的思想意义。
林:也就是说小说的形式感将你引向了思想意味的求救。
苏:我说这种形式感与世界现有关系,恐怕不算玄吧。比如你发现有些作家他经常 乱写,写着写着突然插进一段泥沙俱下的胡说八道,这跟他对世界的拒绝态度、对这个 世界把握时的梦晓特征及批评这个世界的情绪状态是有关系的。形式的背后就站着那个 怪人。我对这个世界人生的看法确实有一种循环论色彩,从远处看,世界一茬接一茬、 生命一茬接一茬、死亡一茬接一茬,并没有多少新的东西产生,你要说二十世纪的世界 与十五世纪的世界,除了表面上的社会结构之类的东西不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 都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在那里从事某种职业或事业谋生,在那里生老病死。
林:读你最近的短篇《那种人》,感到它的结尾也是暗示那种循环,只是它以悖反 的形式出现而已。现在我又想谈谈你的少年故事了,我觉得《舒农或南方的故事》这一 篇将你的少年故事中的一些东西推向了极致,我是指其中的舒农,作为一个少年在成人 世界里的生活、受到种种的压抑以致畸形和变态,一种毁灭的激情异常灼人。
苏:对,不过我倒不认为是什么变态,而是一种对抗,在一种你所说的压抑的环境 下,我要写出的是一种对抗的姿态,只是我将它按在了一个小孩的头上,而且他所对抗 的对象,从他的家庭家族出发,可以引申到整个世界。
林:也就是说,他所承载的是此在的现实的某种感受和情绪。我觉得这一篇突出, 还在于它与《桑园留念》、《杂货店的女孩》等相比,对美的留恋和流逝的表现相对淡 化一些,而后者在丹玉、蕾这样的女孩的形象上给人强烈的印象。
苏:我的小说中普遍有这么一种情结,美是特别容易被摧毁的,本来就不多,很容 易受伤害,或者说是变质。还有好多小说中我自己想是美的退化和伤害。这种东西从小 孩的眼光看取,是最敏感的或者说是最清楚的。
林:又是不知不觉的。当你客观冷峻地写非常成人化的题材的时候,这种情绪或者 说情结仍然存在,而且往往通过女性形象的创造而传达得更为浓例一些,像梅珊、颂莲、 织云等,还是刘素子,她虽着墨不多,却因此给人很深的印象。
苏:我有这么一种愿望,刘素子还是应该在浴盘里洗澡的女孩子,而后来她给土匪 枪到山上去了。这些说穿了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因为在我们的古典小说中美的幻灭是一 贯的主题。从古典小说中我们经常看到,所有美的东西都是易被摧毁的,所有美好的事 物都是备受摧残与折磨,最后传达出悲观的宿命论。从中生发出某种对世界对人生的感 悟,现代小说难以摆脱这种精神价值,这也是一种人文精神。我认为我的小说好多没有 太强的现代意识;传统中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背弃的。
林:你的小说对女性人物的表现,除了传达出美的幻灭、摧折和变质外,另一个很 突出的情绪是孤独,这方面我觉得《樱桃》最具有代表性。
苏:孤独倒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当然传统小说在这方面的表现和认识不算太清晰。 我相信这个命题虽然可以演变为许多细节,但作为一个大命题它是永恒的,就像爱情一 样。《樱桃》写的就是孤独;其实前面谈到的《那种人》也是。《樱桃》的外壳很古典 的,几乎就是一个人鬼恋的故事。这篇小说来源于一次聚会,一帮朋友在一起聊天,每 人讲一个鬼故事,许多鬼故事很夸张很青面撩牙,却没让我心动,只有黄小韧说的一件 事触动了我。他说是文革时,南大与鼓楼医院后面之间是一条小巷,没什么人家,一天 黄昏,一个男人从这条小巷的一个门口定过,突然遇到另一个男人并被他抓住聊天,聊 得非常好,他们大概有一些共同的话题。最后这个男人给他一块手绢,他也居然收下。 并相约去找他,没两天这个男人真的去找他了,按照他留的地址找到了医院,一打听才 知道,那个男人在太平间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无人认领,于是这个男人走进了太平间, 看到那具尸体,手里握着他送的那块手绢。我把这个故事中的一个男人换成了女人,这 就成了《樱桃》这篇小说。
林:将原故事中的男的改成了女的,大概使孤独在凄美的映照下愈显透亮了。女性, 孤独,美的幻灭,这些让我想起有人在谈到你的小说时,指出你很受日本小说家:像三 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的影响,尤其是女性的描写方面,你能就此谈谈吗?苏:其实我并 不太喜欢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他们的情绪可能宣泄得非常淋漓尽致,但软绵疲查, 缺少张力,你比如川端康成的一些小说就给人醉入花丛的感觉,那背后隐藏的东西不能 满足我。这方面给我启发很大的是我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三言二拍》,它们虽然 有些模式化,但人物描写上那种语言的简洁细致,当你把它拿过来作一些转换的时候, 你会体会到一种乐趣,你知道了如何用最少最简洁的语言挑出人物性格中深藏的东西。 当然你对福克纳式的背后有一种博大的东西、一种对人类问题的关心,也得有感觉。
林:你的几部小说都被改编成了电影,当你的小说以另一种形式传达以后,你对它 的关注如何?苏:我很喜欢电影,所以跟导演有接触,完全出于对电影的喜欢。我的 《妻妄成群》、《红粉》都是由我国著名的导演执导的,应该说都是还不错的。小说缀 电影毕竟是两回事,冷静地想不应对电影有所奢求。镜头中竞难以捕捉到小说的语言能 够产生的意味,无接完全传达小说的气息,相反,小说的表达没有镜头来得那么直接, 给人的视觉印象那么强烈,小说给你那么大空间让你玩味、想象,当然也容易走失。
从小说到电影,非常大的一个问题是,很少有导演是真正喜爱这部小说才把它搬上 银幕的,国外情况我不太清楚,就国内而言,导演往往是就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一组 人物关系或情节,觉得这个可以拿来拍电影。所以导致这样的结果:最后你在电影中看 到的小说,只是这些小说的一些个碎片,而且是按照导演的方式串接的,所以中国根据 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多是成功的,那是导演的眼光,导演对这个小说的见解也能够成立, 而与原作者的那种精神上的联系基本上是割断的。也有非常理想的小说与电影的关系结 构,像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的一个十几个小时的巨片《亚历山大广场》,就是根据德 国一位作家在二三十年代写柏林底层市民生活的长篇拍摄的。法斯宾德小时候看这个小 说非常喜爱,到青年时看仍然喜爱,后来把它搬上银幕,以致什么都不舍得扔弃,一拍 拍了十几个小时。导演与小说这么一种情感上的联系,令小说家欣慰,是最理想的,但 在现实中很难找到。
林:《妻妻成群》改编成电影后,你的名声大噪,被认为是“走红”的作家,你对 “走红”怎么看?苏:这其实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从来就这么认为。
好像普遍有一种误解:书印得很多就变得流行和通俗了。我觉得我的小说除了个别 的,我兴之所至地写的好多小说不可能为许多人喜欢;对此我自己没弦解释。我感到, 电影及其他传播媒介会改变一个作家本身的面貌。像贾乎凹的《废都》出现,经舆论一 “炒”,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仍然认为贾平凹是个非常好的作家,他的“商州” 小说放在那儿,排除许多的嘈杂,仍然显示出很高的价值。《废都》那么一“炒”,竟 然改变了他的成色,还有多少人认为他是个纯文学作家呢?《废都》一下子印了一百多 万,贾平凹就成了一个通俗作家了。有多少人去关心作者本来的意趣呢?林:有一次我 在山西路书摊上拿起你的《米》,老板说:“这书好呀,是苏童写的,苏童你知道吧?” 我说我不知道,请你介绍一下。他说:“嘿,就是写电影《大红灯笼》的作家,很有名 的。”我说好吧,我就买吧。
苏:书商就看什么好卖,《米》的写接其实跟流行通俗不沾边的,就是因为它里面 有关于“性”的描写,他们感兴趣,就成了受到书商欢迎的东西,慢慢的书商就觉得好 卖,你的什么书他就都要了,书的发行量上去了,你就成了一个通俗作家了,谁去管你 本来的意思?林:《米》的“逃亡——挣扎(奋斗)——回乡”三段式,在整体上就是一 个象征。
苏:它负载的命题就是我设想的人类的种种团境,它们集中于王龙一人身上,这个 人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人带着自身的弱点和缺陷,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种种问题 发生关系,陷入困境。当然它比较主观,拆射世界的色彩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只有阴暗、 残酷,但这是人必须面对的东西。
林:大众文化对作家本来面目的歪曲和冲蚀,在当今中国是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国 外的情况就是你所知是怎样的,比如说美国吧。
苏:像诺曼。梅勒,他的《郐子手之歌》一出来即很畅销,但他并没有被当作通俗 作家,他怎么写也不会是一个通俗流行的作家。
林:如果不从对你个人真实面目的了解出发,那么,现在你这种书的印数可观的状 况对你的生计来说倒是不错的。
苏:只会对我有好处,只是我在一种误解中生活得很好,这很奇怪。
林:那么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你怎样看待你已有的名声呢?它对你构成负担吗? 苏:古人说得好:“过眼烟云”,它对我不构成负担,构成什么负担呢?我当初写小说 时从没指望我的书发行到六万册什么的。关于名声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比喻,有了名声就 像是在路上捡了一个钱包,检到检不到都属正常,前者概率很小,检到自然高兴,但你 不能检到钱包就不走路了,也不能永远检到钱包,你还得永远地走下去。
林:你对目前中国的文坛有何基本的估计?苏:有人认为这两年中国的文学滑坡了, 我觉得好作家还是很多,比前几年多得多。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之后,对每一个真正的作 家都是好事,它让你抛弃那种想一下子就出人头地或一夜之间声名鹊起,全国人民都认 识你的妄念,老老实实地去写,出现写作上的韧劲。以此维系小说家的存在和生命力, 因为你不可能指望一篇作品确立自己,而要一大堆作品,你不能倚靠所谓社会命题,而 必须呈现极具个人色彩的作品,靠个人小说自身的魅力、语言文字的奇迹来唤起认识和 尊敬。在这样的局面下,不是为了写作之外的东西,而是真心地爱写作,希望得到的就 是写作本身能够产生的东西的作家,有更加阔大的生存空间。
林:你对同行们的具体作品关注程度如何?
苏:前几年在《钟山》作编辑看得多,这两年少得多,真少、只读一些比较感兴趣 的。像前不久我读到《收获》上余华的一个短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就非常喜欢、 它可以说是我近几年来读到的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非常的古典、朴素,又非常的深刻、 意昧深长。
林:你、余华、格非等人近年的创作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有入从中概括出“先锋性 的失去”,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苏:评论的语码跟创作的实际永远不是一回事、谁会 想到我是要“先锋”才写作的?我只是想到我怎样写出满意的小说而写作的,所以也并 不顾忌什么什么会不会失去。余华也很明显,你说他“先锋”勉强,说他“古典”也不 古典,他并不顾忌现有的相对固定的界定和容易被套进去的某种理论。我想对于我们来 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