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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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王琦瑶走到卧室,见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卜方悬了一盏灯,这情景就好像似
曾相识,心里忽就有了一股陈年老事的感觉,是往下掉的。她转过身就去别的房间
看,却去不了。李主任就在她身后,将她抱住,拥着她往床边走。她略略挣了几下,
便倒在了床上。屋里是黑的,只有窗外传进的鸟叫,才告诉她这是个白昼的下午。
李主任将她的头发揉乱,脸上的脂粉也乱了,然后开始解她的衣扣。她静静地由着
他解,还配合地脱出衣袖。她想,这一刻迟早会来临。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一刻可
说是正当其时。她觉得这一刻谁都不如李主任有权利,交给谁也不如交给李主任理
所当然。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归宿。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顶的石灰气味,
有些刺鼻的凉意。在那最后的时刻真正来临之前,她还来得及有一点点惋惜,她想
她婚服倒是穿了两次,一次在片场,二次在决赛的舞台,可真正该穿婚服了,却没
有穿。
长恨歌·第一部
第四章
14.爱丽丝公寓
爱丽丝公寓是在闹中炔的一角,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马路的顶端上,似
乎就要结束了,走进去却洞开一个天地。那里的窗帘总是低垂着,鸦雀无声。里头
的人从来不出来,连老妈子都不和人呷膜的。一到夜晚,铁门拉上,只留一扇小门,
还有一盏电灯,更不知何时何处。何人的世界。“爱丽丝”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人起
的,怀着什么样的用心。“爱丽丝”这三个字听起来,是一个美人,再加一段情。
它在我们凡俗的世界,真是一个奇境,与我们虽然比邻,却是相隔天涯,谁也看不
见谁的。我们不知道在那些低垂的窗慢后面,是一些什么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这
城市的上空,就像是美丽的谣言,不怕不知道,只怕吓一跳。那都是女人的历险故
事,爱情作舟筏的,她游到多远,“爱丽丝”就在多远。爱丽丝公寓是这闹市中的
一个最静,这静不是处子的无风无波的静,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冻的静。那是用
闲置的青春和独守的更岁作代价的人间仙境,但这仙境却是一日等于百年,决非凡
人可望。不甘于平凡,好作奇思异想的女人,谁不想做“爱丽丝”?这城市的马路
上,到处走着磕磕碰碰的“爱丽丝”。这城市自由真不少,机会却不多,最终能走
进这公寓的,可说是爱丽丝的精英。
假如能揭开“爱丽丝”的屋顶,暗枪的景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是个统罗和流
苏织成的世界,天鹅绒也是材料一种,即便是木器,也流淌着绸缎柔亮的光芒。这
世界里堆纱叠给,什么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软亮滑。澡盆前的绣花的脚垫,
沙发上是绣花的蒲团,床上是绣花的帐慢,桌边是绣花的桌围。这世界是绣花针缝
起,千针万线;线是五色缤纷,一个红里也要分出上百种不同。这又是花的世界,
灯罩上是花,衣柜边雕着花,落地廖是按榔玻璃的花,墙纸上是漫洒的花,瓶里插
着花,手帕里夹一朵白兰花,茉莉花是飘在茶盅里,香水是紫罗兰香型,胭脂是玫
瑰色,指甲油是凤仙花的红,衣裳是雏菊的苦清气。这等的娇艳只有爱丽丝公寓才
有,这等的风情也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这是把娇艳风情做到了头,女人也做到了
头。这是女人国的景象,女人的天下。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哪里能有这等的温
馨和柔软,“爱丽丝”就有。“爱丽丝”的灯光也是蒙纱的,将什么都照得绰绰约
约,富于梦幻,又是柔上加柔。什么都是无骨,手可在里头穿行,握起来,是一捧
水,指缝间可渗漏的。“爱丽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多,迎门是镜子,关上
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是梳头的镜子,梳妆台_匕是化
妆的镜子,粉盒里的械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影子玩的。
所以,“爱丽丝”的人都是成双的,影也是成双的影,欢喜是成对,寂寞也是成对。
什么都是有两个,一个实,一个虚;一个真,一个假。留声机的歌声都是带双喜的,
唱针磨平了头,走着双道。梦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对一半的。
“爱丽丝”是女人的心,丝丝缕缕,又细又多,墙上壁上,窗上慢上,都挂着
的。地上床上,桌上椅上,都铺着的。针线里藏着,梳妆盒里收着,不容的衣服里
掖着,积攒的金银片里润着。“爱丽丝”原来是这样的巢,晒一颗女人的心,这心
是鸟儿一样,尽往高处飞,飞也飞不倦,又不怕危险的。“爱丽丝”是那高枝上的
巢,专栖高飞的自由的心,飞到这里,就像找到了本来的家。“爱丽丝”的女人都
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是自由的精灵,天地间的钟灵翰秀。她们是上天直接播撒到这
城市来的种子,随风飘扬,飘到哪算哪,自生自灭。“爱丽丝”是枝蔓丛生的女儿
心,见风就长,见土就扎根。这是有些野的,任性任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好
赖都能活,死了也无悔的。这颗心啊,因为是太洒脱了,便有些不知往哪里去,茫
茫然的,是仿煌的心。鸟从天上落到地下,其实全是因为仿惶。仿煌消耗了它们的
体力和信。乙,还有希望。飞到越高就越危险。
“爱丽丝”的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已里的。那厚窗慢后面传出的电
话铃便是透露。铃声在宽阔的客厅回荡,在绿罗绸缎里穿行,被揉搓得格外柔软,
都有些暗哑了,是殷切之声。只有听见电话铃声,才可领会到“爱丽丝”的悸动不
安,像那静河里的暗流似的。电话是爱丽丝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动脉一样的组成部
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我们不必去追究是谁打来的电话,谁打来的都一样,都是
召唤和呼应,是使“爱丽丝”活起来的声音。那铃声是在深夜里也会响起的,从寂
寞中穿心而过的样子,是最悸动的声音,过后还会有很长一段的不平静。门铃也是
一种动静。这是果决的,不像电话铃那样缠绵,京绕不绝。它是独断专行,我行我
素,是静河里最强劲的暗流,主宰河的走向,甚至带有源头的性质。我们也不必去
追究是谁按的门铃,总是那有权力有承诺的人。这两种铃声在爱丽丝公寓漫行,就
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个角落都去得了。如花如锦如梦如幻的“爱丽丝”,就好像
托在这铃声之上,悬浮在这铃声之上,是由它串起的珠子。
“爱丽丝”也有热闹的时间,是由那铃声作先行官的。“爱丽丝”的热闹也是
厚窗慢捂着,实在梧不住迸出来的那一点,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这是“爱
丽丝”的节日,这节日不是跟着日历排,而是自有定规。这节日有时是长达数月,
有时只一夜良宵,平时都把笑和闹积攒着,到这一天来用。眼泪也是积攒到这一日
来抛洒。老妈子平时是闲养着,专到这一日来用,一个不够,还要到燕云楼定菜请
厨子。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红灯笼都要挂起的,红蜡烛也要点起的。过年
的新衣穿上身,鸳鸯被一针一线缝起来。“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日,我一日,
她一日,攒起来一年也有三百六十天;“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轮,我一轮,
她一轮,总也不断头,岁岁年年的形势,许多人合成的好年景。斜对面的百乐门也
是热闹,是铺陈开来;“爱丽丝”的热闹是包心的。百乐门的热闹是脸上的,背地
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暗街陋巷;“爱丽丝”的热闹虽不多,却是心口一致,表里如一。
百乐门的热闹是流水,一去不回头的;“爱丽丝”的热闹却是河岸,等着人来的。
百乐门的歌舞夜夜达旦,其实是虚张的声势,朝不保夕;“爱丽丝”是个定心丸,
昼夜循序,按部就班。
这城市不知有多少“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它们是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里
的生涯总有着隐秘感,有多少不为人知。我们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墙后面,
有一个美仑美英的世界。这世界嵌在这城市的一些个零星角落,从总体看,是蚁穴
似的,贝壳一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萤火虫似的,一昼一夜的寿命,一星一点的光
芒,可就是这些,已是那些自由的精灵,拼尽全力的照耀。这城市还有着许多看不
见的自由精灵的残骸,它们作了爬墙虎的肥料,所有的爬墙虎,都是哀悼她们的挽
联。这样的公寓里,寄存了她们人生里最大的快乐,是由寂寞作养料的。她们的做
女人的心意,全是在“爱丽丝”这样的公寓里实现的。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
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运的大理想的边角料,连边角料也称不上的琐屑,可却是
饱含着心血,是终身的希冀。“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其实还是这心意的墓穴一类
的地方,它是将它们锁起独享。它们是因自由而来,这里却是自由的尽头。这是心
也甘情也愿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爬墙虎还是她们残存了的一点渴望,是缘壁的
自由,墙缝里透出去的。所以,爱丽丝公寓还是牺牲,献给自由女神的祭礼,也是
献给自己的,那就是“爱丽丝”。
这样的公寓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交际花公寓”。“交际花”是唯有这城市
才有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间,也在妻妾之间,它其实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实。
它也是最大的自由,是城市里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涯,公寓是像营帐一样的避风雨,
求饱暖。她们将它绣成了织锦帐。她们个个都是美,还是高贵,那美和高贵也是别
具一格,另有标准。她们是彻底的女人,不为妻不为母,她们是美了还要美,说她
们是花一点不为过。她们的花容月貌是这城市财富一样的东西,是我们的骄傲。感
谢栽培她们的人,他们真是为人类的美色着想。她们的漫长一生都只为了一个短促
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开。这盛开真美啊!她们是美的使者,这美真是光荣,这光
荣再是浮云,也是五彩的云霞,笼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们的,她们宁愿做浮云,
虽然一转眼,也是腾起在高处,有过一时的俯瞰。虚竿虚浮,短暂就短暂,哪怕
过后做它百年的爬墙虎。
15.爱丽丝的告别
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这是局势分外紧张的一年,内战
烽起,前途未决。但“爱丽丝”的世界总是温柔富贵乡,绵绵无尽的情势。这也是
十九岁的王琦瑶安身立命的春天,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搬进这里住的事,除了家
里,谁也不知道。程先生找她,家里人推说去苏州外婆家了,问什么时候回来,回
答说不定。程先生甚至去了一次苏州。白兰花开的季节,满城的花香,每一扇白兰
花树下的门里,似乎都有着王琦瑶的身影,结果又都不是。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
茶壶茶盅也有的卖,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
见了的。蛋华路上都印着王琦瑶的脚叫L,却怎么也追不上,飘忽而去的样子。程先
生去的时候是茫然,回来更加茫然。乘在回上海的夜车上,窗外漆黑的一片,心里
也漆黑一片。程先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感,像是
没有道理,可伤感却是不可抗拒。从苏州回来后,他再也不去找王琦瑶,心像死了
似的。照相机也是不碰,彻底地忘了。他一早一晚地进出家门,总是视而不见地从
那照相间穿过,径直进了卧室,或者出了家门。那一切都是不堪入目的。这一年,
他已是二十九岁了,孤身一人。他不想成家的事,也没什么事业心,照相这点嗜好,
也算是过去了。他真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还是万念俱灰的样子。他戴着礼帽,手里
还拿了一根斯迪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好像是一幅欧洲古典风景。那绝望一半是
真,另一半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人家看。这表演欲里还蕴含着一些做人的
兴趣和希望的。
当程先生找王琦瑶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找程先生,那就是蒋丽莉。蒋丽莉找
程先生也是遭受挫折的,可她却不服输。她先到程先生供职的洋行去,那里的人说
程先生早就不来上班。据说去了另一家洋行。她就到另一家洋行去问,另一家洋行
则从来没听见过程先生的名字,她只能再回到原先那家洋行去打听程先生的住处。
被问的人两次见这小姐问程先生,又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有意隐了不说,怕给程
先生招麻烦,自己也要担责任。蒋丽莉这时就想去找王琦瑶了。她明知道是不合情
理,可她是不管这些的。然而,此时此刻,竟连王琦瑶也不见了。蒋丽莉也想过这
两人会不会在一处,但细想过便觉不会,程先生那方面没有结婚的消息,王琦瑶这
边也没有。最后,她是通过吴佩珍,从那导演的途径,得到了程先生的地址。去找
吴佩珍的时候,两人都避开王琦瑶不提,但心里却全是王琦瑶。她们虽然同学多年,
可很少有接触,现在,彼此是由王琦瑶曲曲折折地联系起来。这王琦瑶是她们各人。
已里的一个伤痕似的纪念。蒋丽莉去找程先生的那股劲头,什么也阻挡不了,终于
得了他地址的那一天,她便去了他家。
电梯将她送上了顶楼,程先生的门关着,按了几声铃也没回应。程先生还没回
家,她便在门口等着。楼梯口的窗户是临黄浦江的,已是薄幕时分。江水是暗红色
的,有轮船的汽笛传来。蒋丽莉倚在楼梯栏杆站着,。已里也是渺茫。程先生什么
时候回来呢?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呀!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样的情景?那第一次
见他又是什么样的情景?思绪涌上心来,百感交集。晚霞在天边结起了红云,一朵
一朵,迅速地变深变黑,有鸽子在飞,一点一点的,不知飞往了哪里。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