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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部分

王安忆全集-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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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图画。他对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为女性的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这一段,
是娇嫩和成熟两全其美的时候。做职员的工资都用在这上面了,好在,他并没有别
的嗜好,也没有女朋友。他从来没有过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银灯下的镜头里,
都是倒置的。他的意中人还在暗房的显影液中,罩着红光,出水芙蓉样地浮上来,
是纸做的。兴许是见的美人多了。这美人又都隔着他喜爱的照相镜头,不由就退居
其次了。程先生几乎都没想过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有时来信提及此事,他也看
过就忘,从没往心里去过。他的性情,全都对着照相去了。他一个人在这照相间里,
摸摸这,摸摸那,禁不住会喜上心来。每一件东西,与他都有话说,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还算得上是个摩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个摩登青年,不
过,已是二十六岁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喜欢摩登玩意,沪上流
行什么,他必定要去试一下。他迷过留声机,迷过打网球,也迷过好莱坞,和一切
摩登青年一样,他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可当他迷上照相机之后,他便把一
切抛光,矢志不渝了。他确是因摩登而为照相吸引,而一旦吸引,却不再是追求时
尚的心情了。他迷上照相,可真有点像迷上意中人,忽然发现以往都是错误的贪欢,
还是无谓的访模,多少宝贵的金钱和时光都浪费了,幸而一切发现得还早。自从迷
上照相,他便不再是个追求摩登的青年,他也逐渐过了追求摩登的年龄,表面的新
奇不再打动他的心,他要的是一点真爱了。他的心也不再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游动
飘移,而是觉出了一点空洞和轻浮,需要有一点东西去填满和坠住,那点东西就是
真爱。现在,表面上看来,程先生还是很摩登的,流分头,戴金丝眼镜,三件头的
西装,皮鞋豁亮,英文很地道,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珍,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摩登
的心了。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摩登的小姐们所不知道的,这也是她们所以落空
的原因。
  程先生其实是很有几个追逐者的,他是那种正当婚龄且罗曼蒂克的小姐以及她
们父母的注目的对象,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一个很有意趣的爱好。
可怜她们坐在照相机前,眉目传情,全是对了一架机器,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程
先生也不是不懂得,只是没兴趣。光顾他照相间的小姐,在他眼里,都是假人,不
当真的,一喷一笑都是冲着照相机,和他无关的。他也并不是不欣赏她们的美,可
这美也是与他无关。二十六岁的人,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七八岁的少男,什
么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再活生生地剥开,也无悔无怨的。二十六岁的心是已开
始结壳的,是有缝的壳,到三十六岁,就连维也没有了。谁能钻进程先生心上的缝
里去呢?终于有了一个人,那就是王琦瑶。那个星期天的早晨,王琦瑶走进他的照
相间,她起先是不起眼的,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有些暗淡,但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
兴许就是这不起眼才使程先生不设防的,有点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还是有点不起
劲,觉得王琦瑶是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女性中的一个,唤不起创作的灵感。可每当他
拍完一张,却都觉得有一点新发现,是留给下一张去完成的,于是一张接一张的便
没了头。直到最终,他依然还觉得有一个没完成。其实,这就是余味的意思了。程
先生忽然感到了照相这东西的大遗憾,它只能留下现时现地的情景,对“余味”却
无能为力。他还认识到,自己对美的经验的有限,他想,原来有一种美是以散播空
气的方式传达的,照相术真是有限啊!当王琦瑶离去,他忍不住会开门再望她一眼,
正见她进了电梯,看见她在电梯栅栏后面的身影,真是月源脱鸟源脱。这天下午,
程先生在暗房里洗印拍好的照片,忘记了时间,海关大钟也敲不醒他了。他怀了一
种初学照相时的急切,等待显影液里浮现出王琦瑶的面容,但那时的急切是冲着照
相术来的,这时的急切却是对着人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到有,由浅至深,就好像
王琦瑶在向他走来,他竟感到了心痛。
  王琦瑶有点来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仅是程先生的照相机统治下的女性,她是
有一些照相镜头之外的意义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取了。程先生并不想要
去攫取什么,他只觉得心上少了些什么,要去找回来。于是,他就总是想着要做些
什么,这是带有点盲目的争取,因和果都不怎么明了的。他将王琦瑶的照片推荐给
《上海生活》,不曾想真的刊登出来,他等不及地给王琦瑶打电话。报功似的。可
当他看见报摊和书局里摆着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里翻阅,却觉得不
是滋味,好像要找的没找回,反又失去了一点。这张照片本是他最喜欢的,这时变
成最不喜欢的。陈列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前,他只去过一回,而且是在夜间。人车
稀少,灯光阑珊,第四场电影也散了。他在照相馆橱窗前站着,里面那人又近又远,
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橱窗玻璃上映出他的面影,礼帽下的脸,竟是有点哀伤的。
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站在无人的明亮的马路上,感到了寂寞。在这不夜城里,
要就是热闹,否则便是寂寞里的寂寞。过后,他曾有两次再给王琦瑶照相,他分明
觉得这不是他想做的,可问题是,除了照相,程先生他又能做什么?这两次照相,
还是没追回什么却少去什么的。其时的王琦瑶,面对的似乎并不是程先生的镜头,
而是大众的眼睛:一颦一笑,都是准备再上封面或封里,是对观众打招呼的。因此,
程先生觉着他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代表大众的了。之后,程先生就再不提照
相的事了。
  程先生想到了约会,可却开不了口。有一次,电影票买了,电话也打通了,可
等王琦瑶来接,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完全无关的。程先生虽是二十六,也见识了许
多美女,可都是隔岸观火,其实是比十六岁少年还不如的。十六岁时至少有勇敢,
如今勇敢没了,经验也没积攒,可说两手空空。这约会的念头,一直等到王琦瑶和
蒋丽莉做了朋友,才最终实现。虽然一约两个,可唯有这样,程先生才开得口的。
程先生有约,王琦瑶表面不露,心里是满意的。倒并不是也对程先生有好感,为的
是好和蒋丽莉平衡。她和蒋丽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蒋丽莉的社交圈子里出入,她这
方面,是一个也没有,程先生正好填了这个空白。那天,是程先生请她们看原版的
美国电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国泰电影院门前等候,两个女学生远远地走来,
在梧桐树叶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有情致。天空是那样明净,有几丝云彩也是无碍的,
路边墙上的影,是画上的那种,若静若动的。一个先生和两个小姐约会是多么奇妙
的人生嘲,它有一种羞怯的庄严,郑重其事,还是满腹的心事。有一种下午是专
门安排给这样的约会,它有一种佯装的暧昧,还有一种佯装的木知木觉。这样的下
午是一个假天真,也是一个真有情。
  蒋丽莉知道程先生,却是头一次看见,王琦瑶为他们作了介绍,然后三人一起
进了电影院。他们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其实坐
两头的往往有着干系,坐中间的那一个,虽是两头都靠,实际两边都无涉,是作隔
离,还作桥梁的。王琦瑶请程先生吃橄榄,由蒋丽莉传递;有费解的台词,也由程
先生翻译给蒋丽莉,再传给王琦瑶。看电影时,王琦瑶的手始终拉着蒋丽莉的手,
就像联合起来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却一半时一半,表示一视同仁,蒋丽莉还
是个障眼法。电影院里黑漆漆的,放映孔的光柱在头顶旋转移动,是个神奇世界。
下午场的电影总是不满座,三三两两,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怀各的心事。影幕上
的声音也在头顶上回荡,格外洪亮,震人耳膜。他们三人似乎感到某种威慑,有些
偎在一起的样子。蒋丽莉能听见两边的呼息声,心跳也是近在咫尺,影幕上的故事
她没有看清,只作了身边这两人的传声筒。程先生伏在她腮边低语,虽是说给王琦
瑶的话,却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电影院,来到阳光明媚的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
是变了样的。然后他们去喝咖啡,三人坐一个火车座,她俩坐一排,程先生坐对面。
程先生的话还是对王琦瑶的,眼睛却是看着蒋丽莉,王琦瑶也不作答,都由蒋丽莉
代言了。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全是闲篇,谁答都一样。蒋丽莉渐渐有些话多,
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问的是她俩的事,她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瑶又是个
不开口,程先生被牵着走也是无奈。最终是他俩在谈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琦瑶
则作壁上观。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瑶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
蒋丽莉的话像流水,流出来的全是小说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连目光,只得垂
下眼,盯着杯中的咖啡底,底里有王琦瑶的影,也是不回答。蒋丽莉这才止了说话,
眼也看着咖啡底,底里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语的。
  从此,程先生就成了她们的晚会中人,护花神似的,紧随其后,每次都是降到
底,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废掉的,照相机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气,
他走进去,无端地就会生出感慨。他心里的那个真爱似乎换了血,冷的换成热的,
虚的换成实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和实。程先生原先也是晚会的积极分子,晚会填
补了独身一人的很多夜晚。晚会那一套东西他还没熟到腻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
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瑶参加晚会使腻烦的一天提前到来。去晚会是为接近王琦
瑶,可王琦瑶反倒远去了。其实在晚会上,王琦瑶与他的话反是多了些,举止也亲
密些的,为的是避免纠缠,可程先生倒无言以对了,说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大
家的话似的。晚会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大家一起笑,闹是大家一起闹,聚散
是大家的聚散。最没有个人自由就是晚会,最没有私心就是晚会,怀着私心来的程
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去,王琦瑶即便是个影子,他也要追随的;
这影子就是被风吹散,他也要到那个散处去寻觅。晚会上,他站在一个墙角,手里
一杯酒,自始至终。空气里都是王琦瑶,待他去看,却什么也看不着。这是苦闷的
晚上,身边的热闹都是在嘲讽他,刺激他,他却不退缩。
  晚会的程先生,在蒋丽莉的眼睛里,也成了个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个影子。
她想把他唤回来,就总是说东说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净,苦闷是加一成的。可
他生性柔和,从来不善驳人面子,只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闷再加一成。程先
生愁容满面,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看程先生的推粹
为什么,她只想:程先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溶化它。蒋丽莉
读过的小说这会儿都来帮她的忙,教她温柔有情,教她言语生风,还教她分析形势,
只可惜她扮错了角色,起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希望也是错的。晚会
上的程先生,是由着她摆布,怎么都行的,虽是魂不守舍,但有个壳蒋丽莉也满意,
壳碎了,碎的片蒋丽莉也要拾起的。蒋丽莉参加晚会,说的是为王琦瑶,其实是为
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地,站在墙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为程先生做了,
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闷,她也不得不苦闷,是全心相随。可惜程先生一点看不
见,满心的王琦瑶。每夜的晚会上,只有这两个人是真人,其余的,都是戴假面的。
真心也只有这两颗,其余的心都是认不得真的。可惜这两颗真心走的不是一条道,
越是真越是木碰头。
  提议竞选“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瑶献的一点殷勤,蒋丽莉的热烈附议,
一半对王琦瑶,一半对程先生。这段日子,王琦瑶虽然难熬,倒是程先生和蒋丽莉
的好时光。他们三个几乎隔日一见,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等到王琦瑶住进蒋丽莉
家,程先生开始上门来,连蒋丽莉的母亲都有几分欢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结伙的,
热闹是连成片的,冷清也是连成片,而程先生这样的常客,是将热闹冷清打匀了来
的,是温馨的色彩,虽然是客,却是家庭的气息。蒋家的男人又长期在外,一个儿
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晓,程先生是还能帮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厅里一坐,
本身就是个掂量。竞选的日子里,程先生和蒋丽莉的痴心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和转移,
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们因有着共同的目标,便也有了共同的语言,王琦瑶却出于地
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调,是别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
的,越是要讨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调唱到底。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
个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点讨他们
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一条心。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
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
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了一对小姐,后一辆坐
了一个先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之中,程先
生是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无着无落里的一个
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
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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