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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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之海,是云海!所谓黄山因松而奇,因云而秀。黄山的美,除了原先具有的嵯峨山
岩,松与云更不可少。所以也能说黄山是以石为骨,以松为血肉,以云烟为呼吸。而黄山是
占地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大山,它的呼吸便成为云海,云海中的山,也不再是山,而成了
岛!
“蓬莱三岛”就是这样得来。
三道奇石,耸立山间,前扼玉屏峰之峻,后勒天都峰之险,却又卓然独立,自成家数,
任是谁走到三岛之间,都忍不住叫一声:奇山!
实际三道奇石,不过几丈高,只能称石,不能叫山。可是不仅成为了“奇山”,而且变
为了”仙岛”。
当风起云涌,由黄山西海飘来,缓缓流过两大山峰之间,那三道奇峰只露山头,在万顷
的云波间浮浮沉沉,不论住在文殊院,或行在天都峰的人,远远望去,都像极了三座若隐若
现的海岛。
至于月出东山,整个山谷洒上一片宝蓝色,那三座奇石一侧映着月光,一侧隐入黑暗,
把长长的石影拖向山谷,就更像梦中之岛,立在一片蔚蓝的海洋中间。
所以山不在高,也不在有仙无仙,而在其姿态之奇。譬如这蓬莱三岛,在黄山群峰之
间,大小只堪做盆景,却能小中见大,使人们走到这儿,突然像聚光镜般把七十二峰的印
象,全凝汇到一块儿,发出鬼斧神工的赞叹。
蓬莱三岛的妙,就在此。所以有人说它是黄山的心灵,藏在深谷之间。也有人讲它是黄
山之眼,如秋水、如宝珠、如寒星……。
天梯
站在迎客松前看天都峰,像用条长尺,在光滑的山壁间直直画了儿道,上面是入天际的
云烟,下面是不知其底的深谷。
那直直的几条线,就是直通“天都”的天梯!
早上,年纪较长的队员,纷纷掏出巧克力、牛肉干等零食,塞给我们这些准备上前线的
小老弟、老妹们,又十分戏谑地拥抱一番:“好自为之啊!”“多保重啊!”可惜黄山无
柳,否则这文殊院前就成了“灞桥”!那迎客松下反成为了“阳关”!
天梯之前是登山站,几个穿人民装的管理员检视行李,大的背包一律搁下,又叮嘱登山
中途少做停留,免得下面的人上不去。大有此行是只能向前,纵使有刀山剑海也不容后退的
意思。
遂想起日本名登山家三浦裕次朗登艾佛勒斯峰的那句话:
“此刻我已不畏惧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败。”
“我已经无法将“危险的前进’,转变为“困难的后退”。所以只有选择前进!”
过去听人说:“登黄山,小心别擦伤了鼻于!”还不清楚怎么回事,直到踏上七十度的
天梯,才发觉鼻子真快要碰上前面的石阶。
一阶一阶的做法,至此已行不通,因为路陡得容不下那许多阶。于是只好做左一脚、右
一脚,交次出现的情况,仿佛在山壁上凿洞攀援,那洞不平行,而是交错的!
前面沿途帮过大忙的路边铁索,也不够用了,必须一手拉索,一手攀岩。所幸那岩壁间
特别凿下了许多深层,恰恰容得手指。登山者必须运指如钩,才能保得平安。
记得小时候去指南宫,见过一联:
“且拾级直参紫府
乍回头已隔红尘”
此刻便改作
“且攀摇直上天都
莫回头了却尘缘”
这后一句岂不妙绝!?当作二解:
莫回头!否则失足坠下,便将了却今世的尘缘!
莫回头人间世!且了却尘缘,直上天都吧!
天都
从天都回来的人,少有人真能说得出这黄山绝顶的景象。
是因为行过天桥,已经筋疲力竭而无心赏景?
是因为天都之为天都,如同极乐之为极乐,既己是至善至美之地,也便无喜无嗔、无贪
无念,但愿一片融融,不可说、不能说,无法说也不必说!?
是因为天都峰总笼在一片迷雾之中,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连自己都看不清,更何
况山容岳貌了!?
是因为天都峰已在黄山群峰之上,一览众山小,既没了比较。便如功业彪炳的盖世英
雄,或年行过百的人瑞,留下的不是自豪,而是孤独?
在强劲山风的挟带下,云雾像白纱窗帘般。一层又一层地拉过,天都顶峰层叠的奇岩和
洞穴间,便上演一幕又一幕的史诗。
这是历史的诗,用亿万年岁月,雕琢山河大地所成的交响诗,若这诗中有一夜天崩石
裂,那便是大地之钹;若有一天群石滚动,那就是大地之鼓。
直到天地皆老,滚动的、崩裂的、飞扬的、升起的,都安静睡去,巧巧妙妙地,互让互
就地,摆出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姿势,成为天地间一完美的组合,便是这史诗的完成!
所有的错误、悲尴、巧合与不巧合,在历史的眼里全是当然!
不论人的史诗或山河的史诗,这都是不变的道理!
情锁
什么锁是这样的锁?
什么情是这样的情?
在黄山之颠,那风雨凛烈,终年霜雪的天都峰,竟有成千上万个锁,被不知名的人锁在
崖边的铁链之上。它们也当是知名的,因为每一把新锁的主人,都会刻下自己和自己爱人的
名字,然后虔敬地,以一种参拜或赌誓的心情,把那刻了名字的锁,紧紧扣在黄山最苦之
地。
是的!若无风霜雨雪的试炼,如何见那情的坚贞!?
若没这坚实的铁链和铜锁,又怎样表示那情的强固!?
于是日复一日,那原本用来防护,做为围栏的铁链,便只见上面成串的锁,而不知其链
了。甚至有些锁上加锁,锁成一串。或一个铁链的孔眼,竞同时锁上了许多,变成一朵金属
的花。
使我想起在挪威看过的雕刻公园,里面有一座生命之柱,无数扭曲的人体交缠在柱上,
虽说是柱,已不见柱,那柱是用爱恨交织成的“生命”!
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锁,就是爱恨,成为解不开的结、结中的结!
相信在这山头有多少锁,在那山谷便有多少钥匙,因为每个把锁锁上的爱人,都相信他
们生生世世,不会再开这锁,那锁的是爱,爱是永远的锁。
钥匙便被抛向空中,带着欢愉、带着祝福,无怨无悔!
就算有怨有悔,又会有人重新登上这天都峰顶,把那负了他(她)的锁撬开吗?
若是年轻,可能!只是也可能没了情怀,既然情已不再是情,又何需管那情锁?
若是已经年老,就更不可能了,两个完整的心,尚且难得登上天都,一颗破碎年老的
心,又如何谈?
尽管如此,我还是买了一支锁。卖锁的人问:“刻什么名字?”我说:“不必了,空
着!”
我把锁扣上,突然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诗:
“我的家在泪罗法畔,像一颗钮扣,扣在大地的脸膛……。”我说:
“这锁是我的,我把黄山锁上,黄山也成了我的——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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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石都是魂魄变的,
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
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
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影……。
雨花石
从秦淮河畔买来雨花石,一种小小的玛瑙,也许是亿万年前从大块瑙中碎裂的石块,又
经历岁月的磨蚀,变成一颗颗浑圆的小东西。于是当大的玛璃必须在剖开之后,才能见到层
层纹理时,这小小的雨花石,却能在分寸之间,体现千百种的变化。也可以这样比喻:大块
玛瑙如同大的贝壳,不切开就看不到贝页中断层的美,雨花石则像是用大贝壳磨成的珠子,
颗颗晶莹,层层变化。
雨花石要放在水里养着,不知因水折射,抑或滋润了石头的表面,小石子一入水,就活
了!像小丑面具,像绣花荷包、像热带鱼斑斓的纹身、像里面藏着故事的水晶宫。不!应该
说她们像是水精,剔透、纯洁又有些鬼魅的精灵。
我把一大包雨花石泡在白瓷的水仙碗里,放在桌子一角,常忍不住地伸手拨弄几下,所
以桌上总滴着水,翻过的书经过湿湿的手指,也便不如以前平整。我常想:赏盆景,是远
观,可以遐思山水庭园。养雨花石,则能亵玩,幻想里面的大千世界。
雨花石确实有一段故事。据说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天上落花如雨,掉在地上,就
成了五色的小石头。故事很美,却有朋友吓我:
“雨花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专门枪毙犯人的!所以雨花石都是魂魄变成,
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
影!”
于是夜阑人静,我独自伏案笔耕,水碗表面随着笔触的振动而荡漾时,那些小人影就跃
跃欲出了。
不过带一点恐怖的美丽,总是耐人寻味的,如同情女幽魂的美,具有妖娆与清癯混合的
印象,即使是小孩子造访我发亮起来。
“你可以挑三个带回家,叔叔送你的!”每次看见小孩儿爱不忍释的样子,我都会慷慨
地这么说。
于是可以预期的,带孩子来的大人,也参加了评选的行列,左挑、右捡,吵来吵去,甚
至连同同行的宾客,都加入了意见。
只是意见愈多,愈没了主见,最后小孩子手足失措地抬起头:
“叔叔!为什么挑三个,不是四个!”
到头来,三个进入口袋,孩子的心却留在了碗中,挑去的三个永远是最合意,也永远是
最失意的。好几次在小孩子走出门后,我都听见大们吵着:
“叫你拿那颗黄的嘛!我看黄的最美!”
“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拿那个小鹌鹑蛋呢?”
“可惜我没带孩子来,否则老刘就又少三颗了!”
我的雨花石,真是愈来愈少,最后只剩下一颗,最丑的,孤伶伶地站在水碗里,像是一
个失去同伴的娃娃,张着手,立在空空的大厅中间。
“这是什么东西?”朋友五岁的女儿,趴在我的桌边,踮着脚,盯着我剩下的唯一一颗
雨花石,竟无视于她父亲严厉的目光,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是什么嘛!”
“是雨花石,好看吗?喜欢吗?”
“好象彩色糖,喜欢!”
“送你吧!?”
“真的?”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问,手已经忙不迭地伸进水碗。
那小丫头是跳着出去的,她的父亲,也千谢万谢地告辞,说小丫头不懂事,我真惯坏了
她,只听她喜欢,就把自己唯一一块从南京带回的宝贝送给了孩子。
他们的笑声一直从长廊的电梯那头传来。送出了几十颗花石,每个孩子分三颗,我却从
这个只有一颗的孩子脸上,看到满足的笑容,百分之百地。没有遗憾,只有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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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情到深处无怨尤”?
这世间除了“情至浓时情转薄”,而可能不计较。
真有深情,怨尤是只会加重的!
姜糖冻
在北平琉璃厂大街上,逛了十几家店,只有到荣宝齐,才被这块“冻石”吸引住。
那是一方高一寸半,长宽各一寸的印章材料,蒙古巴林的产物,所以又叫巴林冻。巴林
是晚近才发现印石的,虽不如青田、昌化来得著名,但是石色丰富,倒有后来居上的架式。
这拿这一方“冻石”来说吧,跻身在那上百的鸡血、田黄、鱼脑、芙蓉、荔枝冻石之
间,竟毫无逊色,而且一下便抓住我的眼睛,让我把鼻子也贴在了玻璃柜上。
真是何其美好啊!半边温润剔透、莹洁如玉,半边黄中带红,介于翡与田黄之间,直让
人觉得有股暖流从那石中散发出来,通过双眼,烫贴全峰。
我要求店员拿出来,小心地接过,先将那印石左右摩挚一遍,愈显出里面纤纤的纹理,
再把印石举到灯下,看那光线在其中折射之后,散发出的暖暖之光。
如果说“田黄”带有罗卜纹,这方石头,则带着姜糖纹,因为它恰像小时候吃过的粽子
形姜糖,在橙褐色中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纤维。
不过那又不是真正的纤维,而像一层层结成的冰,或在流动时突然凝固的玻璃,在似有
似无之间,随着光线的折射,显出水纹涟漪般的质理。
是亿万年前,这剔透且炽热如火的熔岩,从地心深处迸涌而出,却又在奔流时,突然被
四面逼来的岩层禁锢,而凝固成一美好的奔踽之姿吧,仿佛坩锅中的水晶玻璃,在凝固前的
每一振荡,都成为永恒的记忆。
就称它为“姜糖冻”吧!甜甜的确实可以入口呢!整块看起来,则又有些像是橘子美
羹,不便丝毫看不出坚硬的感觉,反有些触手欲溶的忐忑。
被人们爱的很多玉石,或许正因为它们能勾起美好的联想,如水的清、如雾的迷、如脂
的腴、如糖的甜、或像是果子冻的剔透、像是蜜钱般的润泽,在那真实与虚幻之间,引发人
的喜悦。
只是在这喜悦之中,却有着一丝遗憾,因为我在灯下,竟发现一条长长的裂璺,从石头
的右上角,斜斜地延伸而下,虽然只是一条深藏在内的石纹,表面难以觉察,多少总是缺
陷。
我把袭纹指给店员看,希望价钱能便宜些,店员找来经理,却说正因为有裂纹,才订出
这样的价钱,否则怕要加倍了。
我摩掌再三,将那姜糖冻,在灯下照了又照,放回盒子,再取出来,中途还转去看其它
的印材,甚至到楼上逛了画廊,仍然无法忘情。只觉得那方印石,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