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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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上嬉戏。只是黄昏的天空,竟然是你那盏风灯的扩大,从四面向我拥来。
于是我便一次又一次地停驻,看你飞奔而出,摘下风灯,又轻盈地奔去。
或许那盏风灯是为我而悬吧!
或许是为每一个孤零零穿过这林间小路的人悬挂。
或许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欣赏你巧手做出的风灯。
这些事我都不想知道。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盏风灯不再悬挂,那扇小窗不再敞开,那少女不再飞身出来摘
灯,那脸上的神采不再羞怯……。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妇人,妇人佝偻了双肩,而那盏风灯依旧……。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随着你的风灯和长发,走进你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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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她的身体,滚过一边又一边。
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像是人的胸腹之间,有脉搏、有呼吸、有生命。
许多风跑了过去
自从为小女儿在院子里装了风车,风的模样就更多了!
那是一个连着木偶的风车,风一吹,上面的白胡子老公公便开始砍柴,风吹得愈急,风
车转得愈快,老公公也就忙得愈起劲。
于是原本充满各种“树声”的后园,便加入了砍柴的声音,当狂风吹过林子,飒飒一片
如涛声传来,其间更多了一种较规则的节拍。
只是细细听,又常让人纳闷。有时候群树乱舞,不闻风车响,过一刻风车猛转,后面的
森林却已悄然。
坐在院子里写稿,那感觉就愈强烈了!桌子与风车不过咫尺,此处有风,彼处无风;或
桌上无风,风车狂转,竟判若两个世界。
渐渐领悟风不仅是一阵一阵,且分头前进,成为一缕一缕。每一缕风,各自为政,也各
自奔走,甚至各有各的面貌。
今早到曼哈顿去,过时代广场时,仁立良久,因为在一片新设的广告墙上,我看到了风
的真切面貌。
广告墙是以千万片悬浮如鱼鳞般的小亮晶片组成,随着风吹,那晶片便高低起伏,反射
出各种光彩。晶片非常敏感,想必轻如鸿毛,即使一丝风动,也留下痕迹。于是我看到了风
的手,抚过一遍又一遍,且用她的身体,滚过一边又一边。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像是人的胸
腹之间,有脉搏、有呼吸、有生命。
这一景象把我带回儿时,解释了当年的困惑。那时离家不远就是稻田,当稻穗成实,在
夕阳下远远看去,能幻化出千万种金黄。
因为阳光是斜的,每一波倒下去的稻穗,就跌入阴影之中,再度挺起时,又因为承接阳
光,而灿烂闪耀。当时在课本里正读到“千顷稻流”,却怎么看也不觉得那稻如浪。因为浪
是一波一波、一纹一纹的,而眼前的稻浪,却是回旋变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又霎时像
有一支无形的笔,画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今天,我终于能描摹出风的样子,那是软软的、好象魂魄般似有形又无形的东西,
有尾巴、有裙角、有扫帚、有长发,且有着伸缩自如的纤纤十指。
“不是一阵风吹过”我对小女儿说:
“听!许多风跑了过去,有一个正在玩我们家的风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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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若没有几分遗憾,
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昙花
小时候,院角种了一棵昙花,几乎从来不曾刻意去照顾,只有母亲偶尔放几个剩下的蛋
壳在四周,到了七、八月间,却能一开就是十余朵。
起初的几年,家人倒还打亮了灯,过去欣赏,后来只觉得院子里有些幽香传来,想是昙
花又开了,第二天便见一朵朵调垂的花,冷冷地挂在枝头。
昙花不像小小的茉莉,可以插在发上、襟上,带来一日的馥郁;也不像含笑或玉兰,愈
是艳阳天,愈香得醉人。
她只是偷偷地从叶间探出,以不过七、八天的时间,长大到原先花芽的千百倍,再找一
个不知名的夜晚,也或许是凄风苦雨的时刻,忍不住地绽现。
就只是一瞬啊!在那人声、车声、鸟声,都已消敛的夜晚;在那无蜂、无蝶、暗暗阴阴
的一角,以她对夜的坚持,偷偷开展薄如纱的花瓣。
是什么力量,使她长长如喇叭的花柄,能向上弯转扬起,支撑这一朵如玉之花?是什么
力量,使那纤纤剔透的花瓣,能向后深深地开展,露出里面上有的蕊丝与花药?又是什么原
因,使她在不过两、三小时之后,再幽幽地合拢,缓缓地垂头?
这世上许多花,开了便是开了,凋落时也是以一种开放的姿态。譬如那高大的木棉、幽
香的缅栀,更有许多凋零便是凋零,一片片卸下自己的妆扮,零落如一季花雨的樱、梅与桃
花。
这世上也有些花在白日绽开,夜晚收拢,次日还能再度绽放,像是如杯的郁金与亭亭的
菡萏。
香幽的诱人,甜美的招蜂、艳丽的引蝶。哪一朵花不是为播散自己的爱恋,传递自己的
情愫,或展示自己的美丽而绽放?
只有昙花,如此执着地,有如Obsession着魔地,选择孤独、宁静的夏夜,绽放出这世
间难觅的莹洁之花。
或许正因为莹洁如玉吧!使她无法忍受那白日的喧闹;也或许因为她的娇弱,使她竟受
不得注目;更或许因为她的过度完美,使她必要如流星般损落!
否则,如何有伤逝的感怀?淡远的余情?
美若没有几分遗憾,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在植物书上查到,昙花原产于中美洲的森林,方知她本不是市间的俗物,而当做深林中
的隐士,于是我以密密的林木、热带的芋头类和攀爬的常春藤,还有那朦胧之月,作成这张
画。
画题“夜之华”,也可做“夜之花”,只是觉得昙花美得不能以花名之,所以用
“华”,那是夜的精华,也是夜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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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
翩跹如一位白衣仙子。
水的精灵、花的化身。
瞬时穿过那团月晕,
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野姜花
野姜花,只听那“姜”字,就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又仿佛gingerale甜美中带着一丁
点儿的“辛”香。至于加上个“野”字,就更有味了,那无拘无束,在山溪水滨一片摇曳的
长叶白花,更幽幽地在记忆中摇摆了起来。
我爱姜芬,如同我爱童年,姜花就是我的童年的化身,我的童年也如同姜花。
小时候,常到家附近的溪边捞小鱼,我总是一手捧着竹制的畚箕,一手拨开丛丛的姜
花,行至膝深处,再缓缓将畚箕浸入溪水。
小河里偶有水蛇出现,色彩斑斓地成群顺流而下,每次守望的一叫,溪里的孩子就拉着
姜花往回听。姜花的茎很结实,根又所得深,所以抓着姜花,就像抓着绳子,连涨水也不用
怕了。
捞到小鱼之后,我们常坐在岸边,抽姜花叶鞘的纤维,把鱼串起来。鱼腥,而姜花的叶
子正能去腥,有时回家洗手之后,鱼腥没了,倒还觉得留下一抹淡淡姜花的辛香。
最爱在夕阳消逝,将夜未夜,晚天泛上一抹深蓝的时候看姜花,每一朵花都变得无比亮
迎,仿佛能从水边跳出来似的。
最爱在月夜看姜花,那光滑劲直的叶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成为了银白色,如同出鞘之
剑,高举着欢呼。
最爱在风中、雨中欣赏姜花,宽大的叶片,点滴凄清,且摇曳摩掌着,发出絮语,更有
那冷冷的幽香,似有似无地在水边飘游,突然吸到,心头一震,随之一醉!
成年之后,就少接触姜花,有一回到乡下去,看见溪边的姜花,便停车与朋友下去采,
结果我满载而归,对方却败兴而迟。
看他羞得脸红,我笑说:
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不熟悉姜花,徒手搏斗,当然折不断她那强韧的茎。而我先在路边
捡了一块锐利的小石片,用割的方法,所以能带回整把的姜花。不过你如何跟我比呢?我是
在姜花丛中长大的啊!?
至于近年印象中最美的姜花,要算是一次大溪之行所见到的了。由于花店里买的,总被
剪得只剩一两片叶子,而不适合写生。当我从角板山回台北,路过大溪的一处河边,看到成
片的姜花时,虽然夜色已浓,仍冒险走向水边。
沁心的幽香啊!不知因为姜花如同晚香玉,属于夜里特别芬芳的花种,抑或清凉的晚
风,最宜于凝聚姜花的冷香。我如童年般涉入溪水,摇曳的花影,使我觉得像是游走于儿时
的梦境。一轮银月,则透过晚风,洒下柔柔的光晕,仿佛一张银网,撒人溪中,激荡起万点
轻波。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翩蹑如一位白衣的仙子,水的精灵、花的化
身,瞬时穿过那团月晕,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于是我以勾勒法画了那片水边的姜花,淡淡地加上几抹水绿,表现反对射着月光的花
叶,又以喷雾遮掩的技巧,制造一片夜色和朦胧的月晕,至于那凌波的仙子——白鹭,则以
淡墨表现一袭白羽,逆光看来的莹洁与透明,且让她幽幽地翳入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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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
跟着飞奔另一位情人,
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
一滴汗,
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群花有约
这几天被花忙煞!花之忙人,大概一是种花人为花辛勤,一是赏花人目不暇给。至于
我,则属于少有的第三者——为画花而忙。
杜甫有诗:“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
宁。”其中用“无赖”形容春色,又以“造次”比喻花开,真是对极了!大概冬天忍得太
久,春天一暖,花便争发,茑尾、芍药、紫藤、蔷微,几乎一夜之间,全开了。使我这个既
爱赏花,又喜欢画花的人,顿时乱了方寸。
画花的人,最能惜阴,今日花开、明日花开,你因为忙而不画,难保后天没有一阵狂风
骤雨,瞬间谢了春红。古人说“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不论手头的事有多忙,花一开,便不得不搁下来,拿着写生本,一花接一花跑,
倒像是忙碌的政客,应付许多应酬。
以政治应酬来比喻画花,真是煞风景,画花本是风流事,要得闲散飘逸的趣味,一沾上
忙碌二字,就落得俗了。
赶赴群花之约,功夫就在这儿。尽管在一花与一花之间奔劳,既然来到花前,便要气定
神闲,迈着方步,左看看,右探探,一会儿俯视,一下子蹲在地上仰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
最美的角度。然后坐定,更是徐徐展纸,先看位置、布局,然后才能落墨。否则左边花起高
了,右边的花,就出了画纸之外,如何在小小写生册中,容得群芳,而且各见姿态,最是学
问。
所以我常比喻赴群花之约,像同时交许多女朋友,得早早算好各人的时间,排定约会顺
序,而且地点距恰当,于是一约扣着一约,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跟着飞奔另外一
位情人,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一滴汗,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眼看天气要变,怕明早盛开的芍药全低了头,十点多仍然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的剪了
几枝,插在瓶里,打算熬夜画了,纸才摊开,却见妻睡眼惺松地下楼:“梦里,突然被一阵
花香薰醒,才发现你楼上的昙花开了!”
“才五月!雪没过去多久,就开昙花?”我冲上楼,果然满室馨香,那朵偷偷绽放的昙
花,开得比秋天还大。
“昙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药,先画昙花了!”
我教儿子把昙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灯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够亮,又怕直射的强光
伤了娇客,再搬来一只纸箱当桌子,把写生册和工具全移上楼,那花朵已经由初绽,逐渐开
满。尤其糟糕的是,当我由花的一侧起笔,画到另一侧,花瓣已经转换了斜度。
绕着垂在中间的昙花,趁着盛放,从不同的角度写生,手心冒汗、脚底也冒汗,更惦着
楼下一瓶芍药,门前一丛鸢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觉得自命风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
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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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妖怪,
只要浇水,
就会慢慢长大……。
被尊重的主命
儿子的同学送他一个耶诞礼。迷你的红色水桶里,坐着毛绒绒的玩偶,上面戴着一顶白
色的小帽子,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水桶边上扎着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还插着朱红的耶诞
果和青绿的叶子,放在书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摆饰。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浇水,过去责怪,才发现那毛绒绒戴着帽子的小东西,居
然是活的!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孩子说:“因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吗?在看来毛绒绒的小刺间,透出淡淡的嫩绿,那两只塑胶的眼睛和帽子,是用
强力胶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则装满粗粗的砂砾。
自从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经过孩子的门口,就自然会看到它,而每一触
目,总有些惊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砾经过化学材料调配,坚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则被牢牢地锁在其中。它不
可能长大,因为扎根的环境不允许。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为连皮带肉都被紧紧地沾住,它
确实是个生命,一个不被认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没有未来的未来,苟且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