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三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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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合的眼睑像蝴蝶翅膀一样簌簌抖动,到了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淡淡说:“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话,也……再没有叫我一声。”
我在这个世界里面的名字是雪棠,没有姓,所以我随着母亲进入梓城皇家绸缎庄静府时,所有人,看着我的目光都很异样。静府的人普遍认为,跟着一个病恹恹的中年美妇进入静家的七岁小女孩,多半就是当家静玄岳的私生女,因为身份得不到老爷的承认,所以连最重要的姓氏都没有。
静玄岳跟这两母女保持着奇(…提供下载…)怪的关系,每晚都在安排给美妇的院落中流连,为了她们疏于管理绸缎庄的业务,即使绸缎庄的生意因为受到同行恶意竞争,失去了当年贡御的资格也不在乎。庄主对美妇的宠爱超过了任何一房妻妾,然而却迟迟没有给予她们应有的名分。
两母女进府后四年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静玄岳多年缠绵的旧疾发作,撒手尘寰,也让各房妻妾大大的松了口气,因为老爷去的太急,根本还没有来得及为这两母女作出什么安排,接下来,就轮到她们做主为两人作出安排了。
美丽的母亲先是安排到厨房干粗活,然后被差遣到染坊跟织染工人一起工作。辛劳的工作很快磨损了母亲的容颜,然而平时甚是柔弱的妇人此刻却显示出一种坚毅来,虽然总是小病不断,但到底也没见有什么大事。于是由正印夫人出头,把她调进后院当第三房小妾的婢女。
至于女儿雪棠,则被安排跟下人的孩子一起,在织染坊帮忙打下手。
两母女分离了不到一个月,就传出了母亲急病而亡的噩耗。
少年说到这里,不安的垂下头,偷瞧着我的眼睛:“我带着你逃跑出来,但你很想回去见你娘。”他伸出瘦削苍白的手臂:“当日我拉着你,不让你回去,结果你就一口咬在这里。”
我看着他手臂上那个还结着血痂的乌青的牙印,打了个寒战。想不到小小年纪的我的前身,竟是个狠角色。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我逃跑呢?”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因为我躲在二娘窗下,正好听到她们说要把你卖掉。”少年咬了咬嘴唇,“我不能容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眼睛在暗处像海一样深,所有光芒都敛尽了,却能察觉那一浪浪的暗涌。
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不算很大,狭长的形状,眼角斜斜上挑,是对标准的凤眼,嵌着的瞳孔是那么的黑,像个水潭,阳光照着的时候就清澈,乌云盖着的时候就幽深。
单是一双眼睛,比它的主人表情丰富上百千倍。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我才徐徐问:“然后你就抓着我逃跑出来了?那以后我因为恨你,所以一直没有跟你说话?”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很快的又低声说:“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忍不住“哈”了一声,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吗,或许以前是,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我。而且雪棠的仇恨再深也跟我甄宝儿无关啦,就算她母亲是给人谋杀,她即将被人卖进妓院也跟我无关,因为前者跟我没有关系,后者尚未发生。
这么一想,忽然对面前这人生出一份好感来。
这个世上,能保持自己的正义感,坚持事事遵照自己良心办事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处于优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难得的一个,他向我这个弱势人物伸出手,背弃自己所有,义无反顾。
忽然就对过去的自己内疚起来。
竟然……还咬了他一口。
“虽然母亲过世我很难过,但是现在回心一想,我应该好好的坚强的生活下去,才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我搜索着适当的词语,诚恳的:“以前是我钻牛角尖,现在我想通啦。你都是为我好,所以,我不应该怪你,而应该感谢你。”
他猝然瞪大眼睛,炯炯的盯着我,双瞳迸射的光芒瞬间令人难以逼视:“小棠,你……”
“好啦!手拿来!”我一把拉过他的手,往掌心吐了点口水,小心的涂了涂,“别动,口水可以消毒。”
嘀咕一句:“这么深的伤疤,养多久才会好?”
“小棠……”已然是激动得想哭的语气。
对上他那好像煮熟了的红脸,才想起古代应该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吧,脸也不禁红了,转移话题,“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以前是怎样喊你的吗?”
突然觉得肩头一紧,被紧紧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瞬间,我乱糟糟的头脑被抽成真空,只感觉到背部传来那极度温暖紧贴的感觉。
这个……不是……不亲……
四周很静,一丝声响也无,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响,犹如春雷,铺天盖地而来。
很久很久以前,听人说过,当一个男人愿意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时候,证明他深深的爱着你。所以那时,我总是要容丰这样抱我入睡。然而他却总是喜(…提供下载)欢背对着我,让我从后面抱着他……
慢慢的,我的眼泪漫上来,看不清任何东西,就像患上500度近视外加老花,远的固然模糊,近的也是一塌糊涂。
在听到背后那人温柔的说:“非尘,你那时叫我非尘。”
眼泪漫过堤坝,涓涓淌下。
他不是他。此刻抱着我的人,叫做静非尘,是我在这个世间的哥哥。
我知道自己的弱点。
很容易心软,总是轻易相信别人,常常被骗了还会帮人家数钱。
但是,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下,原本滴血的心还是一点点愈合起来。
这一晚,是我再世为人的第一晚。
在血脉相连的陌生人拥抱下,睡眠既温暖又寒冷。
醒来的时候,有好一阵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努力张大双眼,试图看清我家天花板的花纹,然而在黑暗中却是徒劳。
直到第一线曙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进屋里,我淡淡的微笑起来,回不去了。而且,为什么要回去呢?难道那里还有我放不下的东西吗?我在昏暗中凄凄冷笑。
耳际听到均匀悠长的呼吸声,静非尘在我身边熟睡着。也许昨晚我的睡姿太过激烈,他把袍子让给了我,自己则扎在稻草堆里安眠。
淡淡的曙光罩在他脸上,他睡得那么熟,脸上有种恬然的神色。黑而长的睫毛像敛翅的蝴蝶,静谧中又隐藏着难以察觉的颤动,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张,有棱角的唇显得是那么柔和。
我静静看了他很久,发现这个少年长得相当不错,成年以后说不定是块偶像派小生的料子。
我忽然对自己的样子产生浓烈的好奇,我是他的妹妹,如果样子跟他差不多,应该也算是个美人吧。想到这里不由激动起来,无论在哪个社会,美色都是通行证。
我正在胡思乱想,被意淫的对象醒了,一睁眼就对上我炯炯的眸子,整张脸红了去。
我的好哥哥啊,你怎么比我还容易脸红哇!
为了配合他的羞涩,我只好被动的转过头去。
其实更尴尬的事情远在后头,两个人只有一件外衣,光天化日之下,不是明摆着只能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嘛。
“小棠,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衣服给你的。”静非尘穿上袍子离开的时候,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看得我恨不得一脚踢上他的屁股。
破屋里面柴草有限,我已经在烧稻草了,你还不快去快回,是想要冷死我吗!
性子温柔的男人通常有个缺点:比较婆妈。静非尘虽然还没有成长为大男人,但我已经洞察出他身上这种特殊的气质倾向。
不过这次静非尘居然没有让我久等。
稻草烧到第二捆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团布。虽然看上去又皱又脏,但我还是很兴奋的从稻草堆里跳了出来,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我的新衣服。谁知静非尘立即背过身去,从后面看去,脖子又红了。
真是有点不爽。不是早就被看光光了,咱们不是兄妹吗,况且现在我身上不是还穿着你那件单衣嘛,用得着常常摆出这种纯洁样子么,弄得小妹我好像经常在勾引大哥似的。
“不是我的衣服吗?”用拖长的声音表达心里的不满。
“是……但是……还不是。”
这是在玩绕口令吗?我皱了眉头。
“是村子里的大妈给我的旧衣服,要修改一下才能穿。”静非尘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样东西,背着我盘膝坐下就弄了起来,“小棠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行了。”
我从他背后伸长脖子看去。
老天!竟然是一个极精致的锦缎针线包。
他身上居然还藏了这么样东西!
静非尘从针线包里拿出一支针,穿上线,别在自己的衣服上,又掏出一柄极精美的折叠小剪刀,开始将那件破衣服裁开。
我抱着一捆稻草,站在他身后呆呆的看他又剪又裁,飞针走线,每一个动作都娴熟无比。垂头看看自己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红通通的十指,原来……要这样才配当绸缎庄的少主人啊,难怪!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有这等资格了。
正在出神,突然觉得脚跟一阵炙痛,一看,原来火头不知什么时候点着了我旁边的稻草,一路引燃过来,烧着了我的裤脚,不禁尖叫起来。
“小心!”静非尘听到我的惊呼,马上放下东西冲过来,用手不住在我腿上拍打,我则配合着一边跳脚一边尖叫。
混乱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告终止,最后一点火星在他手里湮灭,他抬起头来,笑着说:“好了,没事了!”
他的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珠,阳光透过窗户凝固在他深邃的黑眸里。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
没有出过这样的状况。
上一次尖叫跳脚的机会是一只蟑螂赐给我的,我从厨房一路尖叫着冲出客厅,惊醒了沙发上容丰的美梦。他跳起捡起拖鞋就往我身上一顿乱拍。完了,他说:“好了,一只蟑螂也值得你大惊小怪!”平淡的语气,听不出背后隐藏着什么。
睁开眼来,赫然是一只蟑螂尸体悬吊在眉睫之前。完全惊呆三秒,之后是惊天动地的尖叫,吓出泪花。
“好了,不过是一只蟑螂。”容丰提着蟑螂尸体的触须,潇洒的走进厕所,丢进抽水马桶冲掉。然后走回沙发,悠然的重新躺下。
……
“小棠,你怎么哭了?是烧伤了吗?”紧张的语气,下一秒钟,静非尘已经蹲下来巡视我的小腿了。
“我没事……”连忙止住他卷裤脚的手,谁知一碰,他“嘶”的一声猛的缩回手。
“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没事。”他把手藏在背后。
“拿出来!”我生气了。
在看到那双手上燎出的水泡时,更生气了:“你傻瓜啊,手里不是拿着破布吗,不会用那个来扑火啊,犯得着用手吗?难道你是植物人,一点不觉得痛吗?”
那串水泡,看上去都觉得痛,好像是自己的手给燎出来似的。
这个人啊,怎么老是折腾得自己浑身是伤!
“不是破布,是好不容易给小棠讨来的衣服啊。”他辩解着,拿出那块破布,展开,“你试试看?不合身我再改。”
看着那团皱巴巴的破布,真想破口大骂这头笨猪,但是不知为什么胸口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的接过破布穿在身上。
质地粗糙的麻布,原来的颜色已经褪掉了,现在呈现出来的是可疑的赭灰色,可能还有点发霉,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然而,这块破布穿在我身上竟然是惊人的合身。
肩位,领位,腰位……我抬抬胳膊,就连最难做的肩胛位都是圆转如意。
我不禁直发呆,这件破衣服竟然比我在现代专门店买的上千元的衣服更合身。
“小棠,等一下,这里还差一点。”静非尘走过来,在衣服下摆纳着线。拿着针线的他,全然不似旁人想像那般滑稽,他的神情专注,动作准确优美,令旁观者也受到那种意志力的感染。这样说吧,拿着针线工作的静非尘就像是拿着毛笔的书法家,拿着画笔的画家,使人感受到一种艺术家特有的热情。
“好了,小棠。”静非尘察觉到我的目光,大概是误会了,脸又开始红了。“对不起,小棠,我现在只能做这样的衣服给你。大哥答应你,终有一日,会给你做一件世上最美丽的衣裳。”
“这件就很好了啊。不过,”我很有诚意的说:“有朝一日小妹出嫁,非尘一定要给我做婚纱啊。”
“小妹出嫁啊。”静非尘眼睛里黯然的神色好像流星一闪而过,微微的笑了:“婚纱就是嫁衣吗?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答应你,大哥一定亲手为你做一件世上最美的嫁衣。”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我高高兴兴的说。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别的没有学会,单只学会了一样东西。有人隐藏着他的忧伤不让你发现,你就装作没有发现好了。
也许对于两个人的相处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掩月
其实我很怕热,不过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才会在冰天雪地里面没穿衣服也没有冷死吧,后来我常常那样想。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有些以前从来没有怕过的东西,忽然也开始害怕起来。比如说,饥饿。
穿上“新”衣服之后,静非尘替我梳了一个跟他自己一样的发髻,然后在我脸上抹上一层灰,带我出去--讨饭。
身上衣正单,天是放晴了,但是好像比晚上更冷。
我跟着他,在泥泞一片的崎岖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发现我们前进的方向是一个小村庄时,我忍不住了:“哥,这个地方这么穷,不会有东西给我们吃的。要讨饭还是得到县城。”
静非尘看了看我:“穷人的心地比富人的要好,他们人穷心不穷。”
结果这顿午餐是大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加上两个形状可疑的玉米窝窝头。我才咬了一口,忍不住一阵翻胃,全吐了出来。
静非尘看着我一会儿,转过头去用胳膊挡住脸。
我勉强笑:“没事,饿太久了都是这样,我也吃的太急了。”
直到我忍住翻胃将那碗稀粥喝完,静非尘才肯转回头,他的眼睛红红的,说:“小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