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 作者:青衫落拓[出书版]-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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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施炜的坚持下,经过一连串请示与商量,领导批准由左思安来动手术,她签了一系列文件,拿着笔的手禁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头怔怔看着他:“高翔,我害怕我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断。”
“但是……”她停了一会儿,终于苦涩地说,“半个多月前,我为一例颅脑损伤病人做开颅手术,他死在了手术台上。”
高翔怔住:“你学医到现在,他不会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吧?”
她摇摇头:“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术过程中死去的病人。在随后例行的病例差错分析中,有主治医生对我的处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见,我被暂停手术,只能参与查房与门诊。”
“然后呢?”
“正式调查结论出来,我被认定处置并没有明显差错,恢复了工作。”
“我没理解错的话,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犯错。”
“但是,我并不觉得松了口气。从读医学院开始,我就听教授讲过,做外科临床医生,迟早会面对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刻,不过我没想到,冲击比我想象的更大。”
高翔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临职业危机的情况下回国探亲:“目睹死亡确实会带来压力,你需要放松。”
“我没法儿放松,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得不跟主任讲,我需要时间调整,再重新开始手术。没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却必须给自己的父亲动手术。”
“小安,你并没打算因此放弃你的医生生涯,对吗?”
“当然不会,我受的所有艰苦训练都是为了独立行医。”
他看着她:“当年我带我儿子去纽约动手术,主刀的医生是心外科的权威,他跟我谈手术方案,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说,手术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手术过程是医生的专业积累与临床判断发生化学反应的一个过程。我不懂医学,但我理解他强调的判断与自信对于医生来说,缺一不可。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做过不少高难度手术,所以,不要因此就怀疑自己受到的长期的培训与判断能力。”
左思安没有说话,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仍处于极大的挣扎之中。
“小安,我儿子从出生到四岁之间,一共动了三次开胸手术。”
她怔住,脸有些扭曲:“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他每次手术都是由我签字。当然,作为病人亲属,和作为主刀医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亲人生命处于不可知状态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也知道所有医生都会尽力避免为直系亲属动手术。你是有选择的,小安,你可以不动这个手术。”
“爸爸的情况如果拖延下去,也许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错过最佳手术时间,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现在的情况下,你首先是一名医生。他是你父亲,同时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小安,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镇定,握着她的手温和而沉稳,她在这目光下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向施炜。
“施阿姨,我必须跟你讲一下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
高翔隔了一段时间,看着左思安,她似乎一下进入了医生的状态,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毫无刚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温和、镇定而专业。几天前在刘湾时,正是她自然流露的这种状态,让他和梅姨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炜同样凝神听着她讲话,不再慌乱。
然而眼看着昔日那个过于敏感、内向的女孩完成这样的转变,让高翔有无名的感伤。
左思安进入了手术室,他们在外面守候着。左思齐早已经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施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着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担心,小安说左书记的情况并不严重。”
施炜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跟他争执不休,完全没注意到他身体不好。”
“左书记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脏病史,发病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得到的。你如果为这个自责,小安更会自责,毕竟她父亲是在跟她谈话的时候昏倒的。”
“不不不,学军的身体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想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对,谁也不能怪,施炜,记住这一点。还是耐心等手术结束吧。”
手术在40分钟后结束,左思安一脸疲惫地出来,点了点头,施炜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冲过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学军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乘飞机转移到了成都,家人陪着一同过去。经过检查,他颅内血肿引流平稳,基本脱离了危险,并且恢复了意识。施炜决定自己留下来陪护,委托左思安将左思齐带到医院旁边的宾馆订房间休息,可是左思齐马上一口拒绝:“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左思齐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高翔,突然说:“叔叔,我看到过你,在我妈妈的相册里。”
高翔略为惊讶,笑着点头:“对,我以前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一起来过阿里。”
“嗯,照片里有好多人,有我姐姐,还有一个光头叔叔,笑的时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后来还来过我家。”
施炜解释道:“她说的是老张。老张现在是圈子里有名的骨灰级驴行客了,三年前又来过一次阿里,还是那么风趣开朗。”
左思齐继续说:“对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漂亮阿姨,妈妈说她是你女朋友。”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着追问漂亮阿姨的下落,笑着问:“你妈妈相册里有没有一张她站在越野车上的照片?”
左思齐使劲点头:“有啊有啊,她的头发飘啊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可神气可漂亮啦。你怎么知道?”
“那张照片是我给你妈妈拍的。”
“真的吗?我总是问妈妈,为什么她不能一直那样。她说她有了我,我的翅膀还没长好,她觉得一个人飞起来太寂寞,还是牵着我的手走好一些。”
施炜笑着摇头:“小齐这孩子完全是个话唠,没事就喜欢翻我的相册,随便看一张照片都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出来。我要直接说我老了,飞不动了,她还不干,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让她满意,她才肯罢休。你们走吧,不然她可以拉着你们说个没完。”
从医院出来,左思安对高翔说:“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脱离危险后再回去。你可以先回汉江,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到汉江去了。”
高翔皱眉看着她:“你认为我就是过来监视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才肯罢休吗?”
她不安地说:“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没必要在这边久留。”
“这些由我自己处理,你不必操心。”
他的态度突然由在狮泉河镇时的温和变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沟通,她只得不再说什么。两人步行到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各自进去。她已经疲倦不堪,但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给医院负责人打电话沟通请假的事,再打电话改签机票。处理完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床上,却一时睡不着。
她不由想起,15年前从西藏看望父亲回来,也是在成都等候转机,住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内,高翔的房间一样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为父亲的态度而伤心欲绝,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岁。15年时间,相当于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识到,几乎在她每一个无法面对的时刻,他都在她身边,这算是巧合,还是命运离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远无法弄清答案。
第十三章 1999年,汉江
1。
师大附中的领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左思安这个棘手的状况。
这所学校有着详细而严格的校规,轻则警告记过,严重可至开除,可是左思安没有违反校规中任何一条。按照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她只是一个受害者。14岁的高中生竟然产子,这件事在大城市里过于骇人听闻,让所有成年人都感到不安,他们宁可私下唏嘘,也不愿意正式谈起。
经过反复研究,学校决定对这件事情采取冷处理,只是将议论得最活跃的几个学生通知教务处进行了严厉训诫,同时通知各班班主任,提醒学生专注学习,不要轻信没有根据的流言。
新的学期开始,经过一个寒假,学校里对左思安的非议由公开、密集的谈论,转为窃窃私语,不再那样喧嚣,却仍旧持续着。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回避正眼看她,更没有一个老师会点她出来回答问题,她同桌的家长甚至找到班主任,强烈要求为自己的女儿调换了位置。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则走向两极,大部分人视她为异类,尽量疏远她,连刘冠超都开始躲她,不仅不再陪她去食堂,放学后不再送她去车站,而且在学校碰到她还远远绕开,而另外一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同学却开始找各种理由接近她。
她知道刘冠超的父母一直都不赞同他与她过分接近,对他的反应就算有些难过,也不准备去责怪。那些陌生的同学的亲近让她先是诧异,经王宛伊指点后,她才明白,在刘雅琴编造并传播的那个故事里,她是离经叛道,早早体验了完整版恋爱的叛逆少女,而不是一桩强奸案的可怜的受害者,在这所重点学校里,那些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同学对她有了莫名的仰慕与崇拜。
被孤立是痛苦的,因误解而来的接近也并不能安慰她。可是她又多少觉得,她得到了某种她 并不期待的解脱。不在怀抱希望之后,固然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同时也失去了那种让她保持温顺安静的力量,她内心的绝望、厌弃和愤怒情绪如杂草纠葛,以她无法控制的速度滋长。她无法再以一个乖巧的女孩子的面目出现,当然更不愿意费劲心力装得跟同龄人一样。
师大附中有着高强度的学习进度与密集的考试安排,任何一个学生成绩掉队,在几周测试之后便非常明显,班主任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同学那样直接找左思安谈话,而是再次打电话请来了于佳。
于佳只能全盘接受老师提出的批评,表示要跟女儿好好谈话,督促她将心思放回到学习上来。可是该怎么谈,于佳全无头绪。
她一向在学习与工作上表现优异,在她看来,取的好成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儿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可是,她也知道,女儿跟过去不一样了。左学军告辞返回阿里时,左思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离愁别绪,只是淡淡说声“再见”,甚至没有送他下楼。
于佳并不赞成女儿从前对父亲的过分依恋与维护,但这样剧烈的转变让她忧心不已。她无数次试图与女儿交流,左思安并不比从前来得没有礼貌,只是十分冷漠,不管什么话题都不愿意回应,应付几句后便将自己关进房间,今天也不例外。
于佳只得强行拦住她:“你这几次考试成绩掉得厉害,不如把试卷拿出来,我跟你分析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左思安眼见无法脱身,只得在沙发上坐下,闷闷地说:“没必要分析,原因我知道,我上课不够专心。”
“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时间……”
“时间?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时间,我的时间充足得很,都不知道怎么打发才能过得快一点儿。”
于佳愕然:“小安,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我既没有旷课,也没有不做作业,更没有出去鬼混,哪里就够得上自暴自弃这么严重的罪名?”
“我不是这意思,但学生必须专注学习。”
“我已经当了快十年的好学生,现在提不起精神专注,也值得原谅吧。”
她如此对答如流,于佳又是意外,又是恼怒,只得强压着不悦:“小安,别的事情我都不想苛求你。但是学习这件事,我不能放低对你的要求,学生的职责就是好好学习,你现在处于一个关键时期,读到高二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一旦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成绩掉下去就很难再跟上。”
“勉强跟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关系到你的前途,我知道你没心情听我说这些话,但是我知道如果放任你,就是对你不负责任。”
“不要反复提责任这句话行吗?我感觉我必须不断让你们负责,简直罪孽深重。”
“我们是你们的父母,对你负责是应该的,我当然不能眼看你陷进不正常的状态里。”
“什么叫正常?只要我的成绩保持在前十就算正常吗?”
“小安,你这个态度就不对。我不只是看成绩,但成绩证明一个人肯为前途复出对少努力。”
“你说的前途,无非就是要我跟你们一样,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跟一个好人结婚,那也是有可能离婚的,又有什么意义?”
左思安不断说到人生意义这个层面,于佳简直无言以对。她有严谨的科学头脑,一向自认为生活必须有目标、有追求,并且不断付出努力,哪怕遇到变故,也要积极面对。她确信她的人生态度是正确的,从来没有被那种宏大虚无的问题困扰过。可是面对女儿如此意气消沉,她却完全束手无策了。
好在左思安也没有打算与她继续抬杠,反过来安慰性地说:“你也不用着急,成绩垫底确实不好看,我会尽力考好一点儿的。没别的事了吧,我先回房间了。”
左思安说到做到。接下来的考试略有进步,几周起起落落之后,开始神奇地维持在班级里中游偏下的水准,这当然不可能让于佳满意,不过再也不会让老师觉得有必要叫家长来了。
现在她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是王宛伊,王宛伊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跟从前两人同桌时一样,她们维持着平淡的交情,并不比过去亲密,不会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一有时间便黏在一起交换生活中所有的琐碎的秘密,但碰到便会聊上几句。有时候王宛伊会在周末约她出去玩,并向她保证,一起玩的都不是本校“这帮只会读书的呆子”,她并没有兴致,但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