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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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圣经》里的故事,借着微弱的天光,温禧可以看见窗户上的那一幕幕画面:以撒的献祭,摩西分红海,耶稣诞生,最后的晚餐以及圣安东尼勇斗群魔等,整个庄园也因此带有一种浓重的宗教沉思。见温禧看得出神,莫傅司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个傻子的圣经有什么好看的。”说完,抬脚走上了宽绰的走廊。温禧赶紧拔脚跟了上去。
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盾形的纹章,一条双头蛇缠绕在一根权杖上,大概是家徽,温禧想。
大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一排的仆役垂手而立,领头的一个恭恭敬敬地朝莫傅司鞠了一躬,“Двемолодыемастера;вывернулись。”(二少爷,您回来了)随即身后的仆役也跟着弯腰问候。
莫傅司神色倨傲,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迈开长腿向内厅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侧过身体,向落在身后的温禧伸出了右手。
温禧一愣,怔怔地看着他摊开的掌心,只觉得胸中一股气流在四下奔突,半天,才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莫傅司随即握住了她的手,温禧只觉得心底又是酸楚又是快乐,两股情绪交织,使得她面上的表情犹如含笑饮砒霜,饮鸩止渴说得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蠢女人了吧?想到这里,她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没有人知道这灿烂的笑容下面却是刻骨的悲凉。
“我亲爱的莫洛斯回来了。”一个高挑的女人依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她大约年近四十的样子,相貌生得很是艳丽,并不像一般外国女人那样一旦过了二十余岁,肌肤松弛,满脸雀斑,就像开过了花期的花朵那样迅速萎谢下去,反而带着一种独具风情的妖娆。女人盘着精致的发髻,只是额角那里吊下一嘟噜黄色的卷发,垂在脸侧,随着说话,微微晃动着。她穿着一件天鹅绒的长袍,上身绷得紧紧的,将她高挺的胸脯塑成爱神的石膏像,腰肢和臀部被掩饰在宽松的长袍里。
莫傅司勾唇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腹部,淡淡道,“多日不见,夫人是愈发美貌如花了。”
女人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两颗眼珠像淡蓝瓷的假眼珠,一直盯着莫傅司的脸孔,老半天,才伸出手指,艳红色的指尖像刚上过拶子◎似的,鲜血欲滴,远远地点了点他身畔的温禧,用法语说道,“你身边有这样的美人,谁还敢言美?”
这句话是温禧来到费奥多罗夫庄园后听懂的第一句话。
“夫人可是高加索第一美人,怎可妄自菲薄。”莫傅司也以法语作答。
娜斯塔西娅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笑得花枝乱颤,“莫洛斯,你哄女人的手段可是越发高明了。”
莫傅司挑了挑嘴角,“夫人过誉了。”
娜斯塔西娅又朝莫傅司走近了几步,瞥了瞥远处仆役手里的行李箱,状若无意地问道,“这次回来打算承欢膝下了?”
“莫非夫人不欢迎莫洛斯回来,夫人真是好狠的心呐。”莫傅司懒洋洋地笑了笑,将姿势改为搂住温禧的腰肢。
“怎么会,你回来我可是求知不得呢。”娜斯塔西娅朝莫傅司递出去一个眼风,因为谨慎到了极点,这个眼波反而带着一种垂涎欲滴的神气。
温禧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污秽感来,美人老了,眼睛却没有老,心更没有老。
莫傅司眼底有厌恶一闪而过,但随即眯了眯了眼睛笑起来,拉长了声音说道,“是吗?”
娜斯塔西娅正欲接话,忽然瞥见门口仆役弯腰的姿势,立刻含笑迎了上去,“公爵,你看看谁回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身材高大,花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两只深灰色的眼睛深深地嵌在眼窝里,鹰隼一般锐利。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走起路来腰杆笔直,脚下生风,丝毫没有寻常老人衰弱昏聩的感觉。
莫傅司松开搂住温禧腰肢的手,垂下眼睫,恭谨地唤了一声“父亲。”
“噢,原来是莫洛斯回来了。”公爵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马克西姆还在圣彼得堡,明天回来。”说完又盯住温禧,“她是谁?”
“我的女人。”莫傅司牵住温禧的手,又换了中文对她说道,“用英语问候一下公爵。”
温禧微微屈膝,依照莫傅司的吩咐做了。
维克托傲慢地点了点头,用俄语朝儿子说道,“女人扔在中国就好,带回来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阿佳妮娅对你的心思。”
温禧虽然不懂俄语,但还是听出了“阿佳妮娅”这个名字,忍不住心里咯噔一跳。
“我知道轻重,您放心。”莫傅司神态恭肃,这样的他,让温禧吃惊不已。
娜斯塔西娅伸手搂住公爵的胳膊,“巴杜科夫家的丫头迷我们莫洛斯迷的神魂颠倒,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莫洛斯越是冷淡,女方那头越是会巴结着咱们。对了,莫洛斯他们还没吃饭吧,待会儿我们开饭吧,公爵?”
“我还要出去一趟,你们吃。”公爵甩脱娜斯塔西娅的胳膊,上了楼。
“我的房间收拾好了吧?”莫傅司忽然转身问站在堂屋里的女仆,女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脸微微一红,赶紧答道,“早就收拾妥当了,二少爷。”
莫傅司打了个响指,“把行李通通拿到我的房间。” 说罢朝娜斯塔齐娅稍稍欠身,“待会儿就不麻烦谢尔盖大厨了,我们在飞机上吃过了。“
“我还想特地下厨的,牛尾罗宋汤,基辅式黄油鸡卷,奶油烤鱼,看来莫洛斯不肯赏脸。”娜斯塔西娅斜睨着莫傅司,额前的一缕卷发不断随着说话的气流摇曳生姿。
“夫人好偏心,印象中这几样似乎都是大哥喜爱的菜式呢。”莫傅司似笑非笑地望着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面上的表情僵了僵,但一瞬间便笑起来,“是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马克西姆来了?”
莫傅司朝娜斯塔西娅跟前走近了几步,轻笑起来,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夫人恐怕嫁到我们费奥多罗夫家族时间还不够久,只要是姓费奥多罗夫这个尊贵姓氏的男丁,没有我不关心的。”
娜斯塔西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手下意识地按在小腹上,干笑道,“是吗?”
莫傅司但笑不语,揽住温禧的肩膀上了楼。
温禧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依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诡谲的气氛。
莫傅司的卧室在三楼。拧开门把手,温禧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布置朴素甚至到了简陋的房间。行李悉数放在地板上。莫傅司先是四处巡视了一下,不时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尤其是墙壁,特意敲了敲,又细细打量了墙角。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每一个抽屉甚至缝隙也都检查过了,这才走到床跟前,将雪白的床单掀开,踢到了床下。随后他冷淡地吩咐温禧,“把那个黑色的行李包打开,换条床单。对了,密码678143。”
温禧被他这一番举动搞得愈发云里雾里,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恐怖。
巨大的行李箱内放满了许多密封包裹,上面贴着标签,温禧将写有“床单”二字的包裹挑拣了出来,打开包裹,她发现里面起码放了七条床单,都卷成筒状放进了压缩袋。
铺完床单,温禧这才留意到此刻铺就的和刚才的那条完全一模一样。
“我提前警告你,这里不是莫宅,你最好要提起百分之二百的小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死……温禧一下子被这个字眼唬住了,讪讪道,“死,不至于吧。”
莫傅司冷笑起来,“不谈外面的私生子,我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除了两个姐妹远嫁,七个弟兄里如今只剩下三个,我、马克西姆,还有一个这辈子都得住在精神病院里可怜虫。刚才你看见的那一位,是我父亲第四位明媒正娶的夫人。”
“其他人……都死了?”温禧觉得舌头有些打结,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小说剧本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倾轧争斗来。
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孔,莫傅司骤然生出一种恶意来,他猛地欺近了温禧,盯住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温禧瑟缩了一下。
莫傅司伸手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用一种几乎是呢喃的音调凑在她的耳畔,“他们中有两个死在我手里,你知道蓖麻毒素吗?它是世界上毒性最强的毒素之一,毒性整整是氰化物的6000倍,70微克就足以致命。我二哥最喜欢在晚上睡觉前喝一杯加糖的奶茶,于是我把蓖麻籽煮水,再将水蒸发结晶,将结晶粉末倒进了糖里。然后他高烧了三天才死。而且你知道吗?被蓖麻毒素毒杀的人,由于毒素用量很少,会被人体内自然生成的蛋白所破坏,因此很难在尸体中找到蓖麻毒素的痕迹。”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妙的骄矜,仿佛在追忆什么美好的往昔,温禧却必须死死捏紧手指,不让自己打颤。
莫傅司的手从她的头发上缓缓移下来,他微凉的拇指摩挲着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不要爱上我这种人,如果你不想死的话。知道吗?”
他语气温柔,一如情人之间的絮语,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温禧终于无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莫傅司满意地捏了捏她的下颌,“对,这才乖。”
作者有话要说:◎ 拶子 zan;第三声,旧时夹手指的刑具。好了,进入黑暗系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凉(3)
莫斯科的夏夜温度很低,窗帘虚掩着,凉气如同月光一样直往房间里渗。窗子外面是巨大的毛榉树、苹果树,还有椴树,叶片在风中发出簌簌的振颤声。
温禧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床沿立着一个金花雪底的洋瓷灯,大概是整个房间唯一的暖色。月白的灯光恰巧照在床单上,形成一个半圆的光晕,她木木地盯着那个光圈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几乎流下泪来。
莫傅司在房间里的浴室洗澡,也许是隔音效果太好,她半点声响都听不见。一颗心仿佛漂浮在云端,无依无靠。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庄园,陌生的房间,除了莫傅司,她没法相信任何人。即使她一个小时前刚知道他两个哥哥死在他手上,一个哥哥被他逼疯了。在接收这些可怕的讯息的时候,她潜意识里已经为他找了一大堆开脱的理由——他是被迫还击,他是为了生存……总之,对于莫傅司,她的感情完全压倒了所谓的道德立场。这也就难怪西方有谚语说“Love is blind”,现在的她,可不就是一个瞎子。
窗外忽然有黑影闪过,温禧吓得猛打了一个寒战。
“是白眉鸫鸟。”莫傅司清冷的嗓音忽然响起。
温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莫傅司大半的身体都裸/露在外面,黑色的浴袍随意地披在身上,浴袍上有大片的刺绣图案,黑压压的龙蛇以及牵丝攀藤的草木,衬着屋内的夜色也似乎深了三分。晶莹的水珠从他大卫雕像一般的身躯上缓缓滚落,温禧感觉自己几乎都闻到了他皮肤上清冽中微带苦涩的气味,独属于他的气味。脸颊顿时火烫,她几乎是狼狈地掉转了目光,也因此错过了莫傅司唇边泄露的细微的弧度。
窗外果然传来一阵鸟鸣声,还伴着间歇的翅膀扑楞声,在寂静的深夜,听着分外可怖。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上了床,突然加上的重量使得床垫下沉了几分,床上原本坐着的温禧觉得一颗心也跟着颤了起来。莫傅司不声不响地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来,夹在手指缝间,又摸出火柴盒扔到温禧怀里,淡淡道,“帮我点烟。”
温禧拈起火柴梗,划亮了火柴,火苗随着气流颤抖着,她用手拢了拢,小心翼翼地替莫傅司点了烟。烟雾袅袅升腾开来,莫傅司的脸隐藏在烟雾里,影影绰绰,像表面氧化了的油画。
红色的光点明明灭灭,莫傅司时不时悠悠啜吸一口,然后徐徐喷吐出一阵烟雾。他神情邈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禧只觉得他手中的香烟气味似乎和寻常的焦油味不同,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闻得久了,便让人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有节奏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外是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二少爷,大公让您现在去书房一趟。”
莫傅司眉毛重重一拧,也用平直的声音回道,“Язнаю。”(我知道了)一面将香烟在一个景泰蓝的磁碟子里揿灭了。
“你先睡。”交待了这么一句,莫傅司起身出了房门。
卧室只剩下了温禧一个人。她怔怔地盯着景泰蓝的烟灰盘子,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截香烟。纤细雪白的烟身,上面还有金色的图案,烟灰也不是寻常香烟燃烧后的灰白色残骸,而要白得多,也细密得多。温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这根香烟,然后又一次擦亮了火柴,点上了这一段吸残了的烟。看着它烧了片刻,温禧迟疑地凑近了烟蒂,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眼见着香烟的长度就快要明显变短,这才哆哆嗦嗦地吸了一口,然后飞快地将香烟依旧熄灭,搁在景泰蓝磁碟里。
其实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吸到,但温禧就是觉得心中洋溢着一种奇妙的快乐,战战兢兢的快乐,偷来的快乐。我一定是疯了,温禧想,她居然做出了这样痴心的事,痴心得让她觉得羞惭。
依稀有脚步声传来,温禧赶紧躺下来,阖上了双目。
莫傅司推门进了卧室。他并没有直接上床,而是走到窗前,站了半晌。
鸫鸟,夜枭的叫声已经渐渐稀落,一轮圆月挂在天空,黄白色的月亮,蓝黑色的天空,像黑白分明的京剧脸谱。莫傅司有些烦躁地看了看天上的鬼脸子,又扭头去看温禧。她正蜷着身子,黑发遮盖住了小半张脸,也许都睡着了。他默默地望着她,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踏踏实实睡过觉了?时间太久,以至于他都觉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以前是不敢,现在是不能,莫傅司自嘲地勾起唇角,他的人生,简直就是黑色幽默。
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莫傅司如同一尊沉默的石膏像,在黯淡的灯光下形成一个灰黑色的剪影。温禧不敢动弹,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