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凤钗-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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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瑜坐于车中,耳边渐渐闻不到闹市的喧嚣之声,耳边听到几声舟桨划过水面撩起的水声,便微微拉开窗帷看出去,见自己的马车正行在一条黄泥路上,一侧是缓缓东流的虹河,一侧是汪汪的水田,远处几只白鹭在田间滑翔。正是春播时节,到处可见高挽着裤脚弯腰在插秧的农人农妇。
自己这趟出来,一是实在想见下杜若秋,问个清楚。那谢醉桥的信不过寥寥几句,只说她有惊无险,别话全无。她却不大相信。女孩家这般被掳去过了两夜,怎么可能“无险”?唯恐是谢醉桥胡诌了在哄她安心而已。不管好坏,不见到她本人看个究竟,一颗心终是放不下去。二来,也是实在想对这将军府的公子表下谢意。前次那玉锁便已帮了她一次大忙,此番更甚,只怕他为此已得罪三皇子也未必。这般高情,自己若不亲自言谢,实在是说不过去。虽则这般瞒了大人去见一男子的举动有些荒悖,只前次既已私下递信过,此番若说因了礼法而拘泥,反倒显得自己过河拆桥矫揉造作了,索性过去亲自道谢,方显诚意。
马车颠簸了下,听到轮子碾过青石板的辘辘之声,又有水声传来,想是过了座桥,须臾,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听见前头柳向阳声音传了过来:“姑娘,到了呢。”
明瑜被春鸢扶下马车,抬头望去,几十步外一条青石道尽头有座园子,待走得近了些,抬头赫然便见浮凸在门楣上的“瑜园”二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怪异之感。春鸢也见到了,低声笑道:“可巧了,这园子的名,竟与姑娘的名有个字一样。”
“瑾瑜美玉,世上用到这字的地儿多了去了,哪里来的巧。”明瑜不紧不慢道。春鸢吐了下舌,不再说话。待到了门前,见园门紧闭,便捉起兽首门簪叩击了几下。片刻后见门打开,探出一老妪的头,忙道:“这位妈妈,我过来拜访此处主人,他可在?我姓阮。”
那老妪姓丁,乃是附近村人,死了儿子,媳妇改嫁,只丢下岁的孙女。见这久无人住的园子新易了主,人也住了进来,便自己寻过来求个洒扫做饭的活计,好蹭些钱贴补家用。谢醉桥怜她生计不易,便雇佣了来。昨夜预先叫人埋伏在了意园几个边门之外,等到那香车出来,暗中跟了过去,又放了把火,趁乱劫走杜若秋。因了此事隐秘,这才将玉簪和几个原来一道在的丫头都给送到了谢府去,连高峻也瞒着。
这丁婆婆方才正在扫地,听见门外有响动,便拖了笤帚过去开门,见门口立着开口说话的不过是个半大女孩,皮肤玉白,眼眸漆黑,一身碧绿春衫,身前垂下两条乌黑麻花辫,辫中绞编了串小颗碧玺珠子的璎珞,穗子与发梢一道垂下,皓白手腕上也戴了串翠珠手串。何尝曾见过这般出挑的女孩?愣愣看了片刻,见那女孩又面上带笑地再问了一遍,这才慌忙把手上笤帚丢掉,开了门道:“公子在的。老婆子这就去通报。”说着便急急忙忙往里去了。
明瑜顺着鹅卵甬道往屋舍处慢慢行进。见里面静悄悄无声,两边修竹夹道,阶前石畔雨渍苔生,湖石边凿了一小池,池中蓄朱鱼翠藻。角落里有棵金黄棣棠,正值花期,柔枝垂条,引来几只蜜蜂嗡嗡舞动,大约就是此刻这园子里的唯一声响了。
34、第三十四章
午后无事,谢醉桥手执一卷,正闲坐在竹亭里煮茶待沸,忽见丁婆急急过来道:“公子,来了个跟画里走出来般的姑娘,说要见你!”
谢醉桥一怔,那丁婆已是自顾在从头到脚比划起来了:“粉白的脸,红滴滴的一张小嘴儿,眼睛水灵灵就跟会说话似的。()不过是个半大姑娘就这般了,这往后成大姑娘了还不成天仙……”
“说姓阮!”
丁婆一拍额头,最后补了一句。
谢醉桥心微微一跳,本还面上带笑在听,此刻却猛地把手上书卷丢在椅上,掉在地上也未来得及拣,几步便从亭阶上跨下,匆匆迎了上去,心中渐渐浮上了丝喜悦。
他叫人借铭柔的名给明瑜送去那信,本是怕她久等心焦,报个平安而已,当时也未多想别的。只今早被杜若秋的一句话提醒,心底里竟也忽然仿佛多了丝什么,自早到此刻便都未离开过瑜园一步。
谢醉桥刚绕过那一丛竹,便见到一碧翠侧影,她正微微俯身在池边看鱼,听见自己脚步声,站直了身子转过来。还是记忆中的那双明亮的眼,乌黑的发鬓之上不小心沾了一片棣棠上飘下的金黄花瓣。绿腰纤纤,笑容浅浅,人正如她头顶的那棣棠,在殷殷绽放。
谢醉桥这一刻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觉,迟疑了下,停在她十几步之外的甬道上。
明瑜朝他走了几步,待靠近些,端端正正见礼。谢醉桥看见沾发鬓上的那片金瓣随她低头悄悄滑落,跌到她一侧肩上,又飘落在地。
明瑜道:“今早收到了消息,实在万分欢欣,若不亲自过来道谢,心中委实难安。前次就蒙公子相助,此次公子涉险相助,更是高情厚义,便是大恩也不为过,我却无以为报,唯愿公子福禧双全,岁岁祺安。”说着又是深深一礼。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早已是下了决心。既然外祖的寿缘可以扭转,那么此刻眼前这个或许会英年早逝的年轻人,只要能够,她也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去帮助他扭转命运,就如同她希望荣荫堂可以免于倾覆的愿望一样。
谢醉桥未料到她会这般郑重其事,反倒有些发窘,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微微咳了一声,这才道:“前次不过是举手之劳,此次也非我的功劳,都是借了旁人之力,只是个中详情不便对阮姑娘透漏而已,阮姑娘千万莫要挂怀。”
明瑜晓得他说的那人是谁,听他说不便透漏,自然更不会追问,便看向他笑道:“毕竟是谢公子愿意出手在先,此恩我必会铭记在心。”
一阵风过,掠起谢醉桥青衫袍角微微拂动,耳边是竹叶过风发出的轻微沙沙响声,更觉四周空宁一片。明瑜见他望着自己默然不语,停了下,又道,“我那杜姐姐……”
“她就在后阁中,早上还说想见你。我带你去。”
谢醉桥猝然转身,往杜若秋所住的屋子去,就在竹丛尽头的后罩房中。
杜若秋晓得自己不宜露面,一步路也不敢多走,一直留在房中。忽见明瑜被谢醉桥带了过来,惊喜万分,上前便要下跪,被明瑜扶住起来。谢醉桥悄悄退了出去。
杜若秋情绪一时失控,哽咽不成言。明瑜劝住了,渐渐问清了那夜发生的事,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惊疑。庆幸的是她并未如自己所料的那般横遭折辱,惊疑的却是那三皇子的居心。原本自己以为的一场荒淫无耻,如今却发现透出些诡谲疑云。她虽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缘由,只也隐隐晓得必定与皇家纷争脱不了干系。
前世之惨痛,她如今想起还是心惊肉跳。这一世最大的愿,就是自己一家人平安过老;最大的不愿,就是与这些皇家之人扯上干系。偏偏老天不从人愿,来了这么一场意外。本不愿得罪该当求好的人,如今却不知道是否因了这场暗地纷争而将荣荫堂入了心?自己之前虽百般用心避免,只那三皇子若真知道了此事乃是因自己的一封信而起,只怕比起前世因了接待不慎招致的得罪更要严重百倍。
“姑娘放心,我起先存了拼死之意,怕连累老爷,从头到尾都未提及荣荫堂一字。”
杜若秋见她眉尖略蹙,急忙道。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从自己决定要瞒着父母向谢醉桥求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或许会开罪未来皇帝的这一后果。
“我晓得。杜姐姐高风亮节,我极是钦佩。顾选已经晓得姐姐平安,托我传话给姐姐,说不管姐姐如何了,他都必定不会辜负。”
明瑜展颜笑道,想那顾选说这话时,大约也与自己想法一样,以为杜若秋必已遭了摧折,说话却仍这般掷地有声,也算是真心难得了。
杜若秋果然极是激动,眼中又泫然欲滴。明瑜忙又好生劝了几句,叫她暂且先在此安心过几日,待风声过去再另行安排。杜若秋道:“多谢姑娘。谢公子亦是极宽厚的人。恩情无以为报,惟愿来世结草衔环。”
明瑜笑而不语,叫她不用相送,自己沿着来时之路慢慢踱出。
前世今生,今生来世。自己之所以这般涉险救她,又何尝不是因为前世里她父女对自己母亲所结下的那桩善缘?此生不望来世,惟愿良善之人俱能平安过老,这便足够。
谢醉桥一直候在门外几十步外的甬道之上。听大不清屋里人在说什么,只偶尔听到几声随风送来的女子说话之声,如金铃摇曳,玉佩叮咚,忽见她从沿阶处现身,四目相视,明瑜已是笑道:“多谢公子仗义收容杜姐姐,明瑜不胜感激。叨扰多时,这就告辞离去了。”
谢醉桥心中忽然掠过一丝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的感绪,哦了一声,道:“我送你。”
二人仍是一前一后,一路再无说话,待到了方才那棣棠边,门口也快到了,谢醉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笑道:“前次听江老太爷提起,说阮姑娘于书画之道颇有见地。我前些时候无事,去旧市搜了几幅古画,其一据说还是前朝名家董瑞画作散佚于民间,藏画人逼于生计才无奈出卖。我晓得此话十有不可信,只见那绢素颜色古旧,像是有些年头,且画中布局也大气,便买了下来。如今你既在,若是不急,可替我去看下,兴许运道好,拣了漏也不定呢。”
明瑜抬眼见他望着自己,目光中隐隐似有期待之意,略一踌躇,便道:“谢公子莫听我外祖夸口。我哪里有什么见地,不过就是从前胡乱画几笔而已。公子若是不怕被我错看,过去看下也好。”
谢醉桥方才话刚出口,心中其实已是有些后悔,也不晓得自己怎的竟会冒出这想法。此刻见她笑盈盈应了,心中一松,道:“就在书房中,阮姑娘随我来。”
书房三面环窗,光线通透。明瑜见谢醉桥从一杉木匣子中取出一卷画轴,摊平放置在了桌上,走进仔细端详了片刻,心中已是有数,抬眼问道:“不知谢公子为此画费了几许银钱?”
“五百两。”
明瑜笑了下,道:“方才听你说这话布局大气,此话确是不错。董瑞喜好山水,曾云若是入画,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又次之。这画面布局与董瑞确实极像,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落款印章也是精妙。只你看这绢素。古画绢色墨气,有一种自然古香可爱。此绢幅色虽黄,却不精采。且古绢自然破者,必定有鲫鱼口,断处连三四丝。此幅绢底断处却是直裂。故而若我未看错,应是赝画做旧。”
谢醉桥呵呵笑了起来,自嘲道:“本想捡漏,不想还是被人当了漏子。我果然装不得风雅,一装就露底。”
明瑜本以为他花了大价收到幅赝品,即便不恼羞,难免也会失望,不想却只这般笑着自嘲而已,颇有几分雅量,忍不住也是捂嘴笑了起来,安慰道:“这画虽大约不是董瑞真迹,只也必定出自妙手。又或者是我看错了也未必。”
谢醉桥笑了下,正要再开口,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仿佛有人高声说话。因了园中寂静,便显清楚,听着是男子的声音,再凝神细听,脸色已是微变,急促道:“我这里偏僻,今日并无预约访客。来者必定不善,十有与杜姑娘有关。我先过去,你叫她躲藏起来。”
明瑜大吃一惊,见他已大步而出,不敢怠慢,急忙往后面的罩房跑去。
明瑜方才进来,留了春鸢和柳胜河等在瑜园外。柳向阳见她望向自己,有些手脚没地儿放的局促,便借故蹲□去检看车轮。不想却真发现车彀的榫头处有些松了,倒是吓了一跳。怕回去时万一脱了就麻烦了,便朝瑜园里的丁婆借榔头钉子。丁婆说此处没有,指点他去村里的一户木匠家里借,见他说话磕磕巴巴的,笑道:“那木匠是个急性子,还是叫这位姑娘与你一道去的好。”倒是臊得他满脸通红。
春鸢又是好笑又气,问了路,晓得也就前面不远处,过了板桥再半里便到,这边望去都能看见。怕明瑜出来时见不到人,托那丁婆转告一声,便坐上马车,陪着柳向阳一道过去了。
柳向阳心里美滋滋的,坐车前赶着马过了桥,快到丁婆指点之地时,忽见前面小路上飞骑过来了一群人,七八个的样子,扬起一阵尘土,转眼便到了跟前。因了路窄,自己这马车占了大半的地,正想再往边上让一些,对面一人扬手便一鞭抽了过来,猝不及防,脖颈处火辣辣一片,用手一摸,已是有了血迹,心头大怒,大声道:“你这人好……好生蛮横,我……我正要让路,你竟竟竟还还打人!”因了急怒攻心,说话更是磕巴。引得对面前头几人哄堂大笑起来。
“打你怎么了!结巴佬,再不让开,叫你再尝尝鞭子的滋味!”方才那人大笑道。
柳向阳怒火冲天,倔劲便犯了上来,怒道:“我……我偏不让,看……看你如何!”
“臭小子活腻了!”
那人脸色一变,扬手又是一鞭抽来,被柳向阳一把握住鞭梢,用力一扯,那人坐立不稳,整个人竟从马背上被扯下,骨碌碌滚下了道边沟渠里。渠底都是稀泥,手忙脚乱站稳身子时,已是半身和了污泥,狼狈不堪。
“找死!”
边上几个相同打扮的人破口大骂,下马齐齐涌了上来,柳向阳早从踏板边抽出条扁担,舞得霍霍起风,竟叫那些人靠近不得,纷纷跳脚大骂,拔出了腰间佩刀。柳向阳避过第一个砍来的人,回身将他拦腰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一个壮汉竟被他似布袋般地远远丢到了边上水田之中,仰面四劈八叉,溅起大滩的泥水。
持刀的人被他的神勇吓到,呆愣片刻。
春鸢坐在车中,见到这般情形,吓得心噗噗乱跳,看到那几个持刀人回过神,相互做了个眼色,仿佛要群殴了,怕柳向阳再斗下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