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尘埃-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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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仲低声笑道:“在害羞么?昨夜……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苏颜往被里缩得更紧了。
门外,一只铜盆“当”地一声摔在地上,随即响起了侍女低低的惊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床帐间温柔旖旎的气氛。殷仲的眸色暗了暗,伸手从被里抱起了苏颜:“起来吧,外面还有个不速之客还在等着我们呢。”
苏颜自然也听到了。她本就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往殷仲怀里一缩,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发抖。
殷仲心头猛然一痛。却只是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地将她抱在自己膝上,轻手轻脚地整理她的衣带。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是这样随意的态度却散发出安抚人心的力量来,让她惊跳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殷仲的眼低垂着,眼尾漂亮的线条已经染上了一丝丝不经意的风霜。正是男人风华最盛的年纪,可是鬓边的发丝不知何时已变作了灰色,一缕一缕地,写满了无尽的沧桑。
苏颜忍不住俯身过去,在那灰色的发丝上印上轻轻一吻。
殷仲回眸一笑,将她放了下来,转身拍拍手示意门外的侍女们进来服侍。屏风外面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音,侍女们捧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
殷仲刻意地忽略掉了侍女们脸上惊惧的表情,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侍女给苏颜绾发。丰厚的发丝统统被绾了上去,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乍然间从铜镜里看到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既陌生,又有一点令人心动的欣喜。虽然竭力忍着,却还是微微涨红了脸,不敢再和铜镜里的人对视。而身旁的殷仲却流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来。这一刻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生动。对他来说,无论外面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在埋伏着,都已经不重要了。
梳洗完毕,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捧上早饭。
两个人却都已经没有了胃口。苏颜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殷仲渐渐转为淡漠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的异样,还是从侍女们异乎寻常的神气里察觉了危险的临近。她紧抓着殷仲的手,先前被勉强压抑下去的不安重又浮上了心头。
“走吧,”殷仲紧了紧她的手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的面前推开,苏颜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台阶下神色憔悴的青年。
他象以往一样穿着暗红色的衣衫,面色却苍白如纸。明明还是那张明媚如玉的面孔,此时此刻却已憔悴得失了神采。他那双眼睛原本一笑起来便邪魅得勾魂夺魄,然而在这一刻的对视中,却死寂得仿佛溺了水的人,仿佛只打捞上来一具空壳,灵魂不知去了哪里。
没有人看到过神情如此恍惚的顾血衣。就连殷仲的心头都瞬间涌起了十分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男人似乎是顾血衣,又似乎是另外的一个人。
顾血衣不知道自己来得究竟是早还是晚。
当他悄无声息地穿过书房前面空荡荡的操场,靠近那燃着红烛的房间时,他一心想要带走的女人和另外的一个男人在红烛下执手相依,许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誓言。
满腔的热切在那低柔的话音里瞬间便冻结成冰。该把她带走吗?
顾血衣问自己,该把她带走吗?
她懵懂的身体还不曾经历过那个男人的掠夺和占有——如果这个时候把她带走,那么她还是属于他。而且以后都会只属于他。可是,这一点清醒的认识并没有缓解他心头的痛楚。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川城,在川城扑了个空之后再一路北上,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合过眼。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把她带回来。然而这一刻,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从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来晚了。也许早在他藏身在吕家口如意客栈的大树上,悄悄看着她摹娑着那根发簪彻夜无眠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在下江牧场当他用笛声引来殷仲,当着他的面带走苏颜的时候,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然而,他究竟是因为不甘心才放不下,还是因为放不下所以不甘心,已经没有办法去细想——他只是晚来了一步。而命运就这么残忍,只晚了一步便错失了这一世相互拥有的机会。
顾血衣一动不动地站在肃阁空旷的操场上,眼睁睁地看着红烛跳跃在那素色的窗扇上,将那素净的窗纱染上了令人心动的绯色。这一层旖旎的绯色,象是用他的心血所幻化出来的一道温柔屏障,无情地隔开了天堂和炼狱。
他明明是想要带她走的,这个愿望支撑着他,让他可以日夜不眠地奔波。可是此时此刻,仅仅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绯色,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了。
除了守望着,等待着。
在他的身后,远远近近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守着多少人。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手里拿着兵器,眼睛里是戒备和敌意。可是他离肃阁实在太近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动,他们亦不动。任由着头顶的天空由深浓的墨色渐渐的过渡为幽暗的蓝色,再然后一层一层地涂抹上了浅淡的蓝灰色。光线在薄薄的晨雾里慢慢地由晦暗变得温暖而明亮。金色的阳光跳跃着洒落在被深秋的严霜染红了的树梢和草尖上。
居然又是秋季里最最明媚不过的一个晴天。
顾血衣的目光由那两扇紧闭的门扇慢慢地移到了洒满阳光的房檐上,深色的房檐上薄薄的露水正在迅速地干涸。一日一夜,对于久别重逢的人来说自然是春宵苦短。而对于他,已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了。
门扇轻轻推开,心心念念的容颜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顾血衣恍恍惚惚地上前一步,又停住了。他看到她长发已经绾成了发髻,看到她消瘦的脸颊染上了薄薄的晕红,看到她的眼睛里呈现出水波般的柔和……
她身上焕发出来的光彩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统统不是他能给予的。
目光流转,苏颜眼底的一抹惊惧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不是没有想到过他有可能在四处寻找自己,然而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弱小女子,即使有心想要给谁报个平安也不知该如何找到他。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呢?
她感觉到殷仲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那一直以来都是她可以支撑下去的动力。得到了,便再也无力去回应别的感情。即使有歉意,她亦无能为力。
顾血衣慢慢地走了过来。空寂的目光里渐渐地混杂了温柔而又悲哀的神色。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凝望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苏颜轻轻咬着嘴唇,缓慢而又坚决地颌首。
他觉得心都要被她点碎了。垂下眼眸,顾血衣从自己的手腕上慢慢地退下来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样式拙朴的木镯,拿在手里泛着黑幽幽的光泽。顾血衣向它凝视片刻,拉起她的手默默地戴了上去。
殷仲目光闪动,却也只是抿紧了唇角。
黑色的木镯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格外显得突兀。顾血衣松开了她的手,抬眸微微一笑:“阿颜,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苏颜看看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殷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千年的夜合欢的树根所制,是很难得的东西。”顾血衣的笑容里透着淡淡的落寞,侃侃而谈的姿态里却已经流露出了素有的倜傥:“它的味道可以引来血鸽。阿颜,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心安。你戴着它吧,至少能让我知道你身在何处……”
最后的一眼,万分仔细地将她的样子收入眼底。顾血衣后退两步,转过身翩然离开。
苏颜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竟涌起一丝丝莫名的酸涩。
殷仲微微一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第五十三章
苏颜回到长安的转天一早,就在顾血衣离开不久,一个流浪汉受人所托将一只锦匣送到了荣安侯府。锦匣里除了层层包裹的一块青铜令牌,连一片多余的布巾都没有。殷仲一边听着石钎回禀说已经派了人尾随那流浪汉离开,一边若有所思地摹娑着令牌上再熟悉不过的凹凸纹理,久久无语。
在他的身后,苏颜正带着秀娘和青梅整理他房间里的衣箱。有了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和吱吱喳喳的说话声,连殷仲都觉得肃阁完全变了样。平白无故地就多出一些暖洋洋的东西,让他多少有些不能适应,却感觉舒服。
殷仲收起了令牌,转头看时,苏颜也正巧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殷仲便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苏颜因为房里还有旁人,不好意思离他太近。无奈殷仲不肯松手,挣了几下也挣不脱,只得由他拉着坐下。
“你才回来就光顾着忙这些……”殷仲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压低了声音埋怨她:“也不说好好陪陪我。”
苏颜大窘,想要伸手推开他时,秀娘和青梅却已经告了退,笑眯眯地掩门出去了。
殷仲在她唇上细细吻了吻,低声抱怨:“我还是喜欢你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苏颜知道他是在抱怨夜合欢甜幽幽的味道,忍不住偎在他怀里轻笑:“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收起来好了。”
殷仲哼了一声:“会让那小子说我没有风度的。”想起顾血衣离开时施施然的样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看在他没有捣乱的份上,我就不跟个镯子计较了。不过……”
苏颜觉得他蹙眉的样子很有点孩子气,忍不住要笑:“不过什么?”
殷仲俯下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不过以后他可再没有机会了。我要把你严严实实地收起来,除了我,谁也不让看。”
苏颜捧着他的脸笑:“干脆把我关到周家的别馆去,和那位养病的之妍小姐一起作伴好了。她那里僻静得不得了,除了自己家里的人,整年也没有客人去的。”
“那怎么行?”殷仲一口否决:“我的妻子怎么能养在别人家?何况……”他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将后面的话全部融化在了缠绵的气息里。
苏颜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微微颤动着,却遮挡不住眼底那一抹宝石般光彩迷离的潋滟,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喃喃应道:“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深秋的天空澄净而高远,阳光穿透了头顶渐渐稀疏的红叶,洒落在站在树下那人的肩上。丝丝缕缕的,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种恍若丝线般的质感,柔软而温暖。
殷仲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远处的西林已是层林尽染,不知不觉间,呼吸里已经混杂了一丝属冬日的寒意。也许过不了多久,长安的上空就要飘落今年的第一场雪了吧。
丁基悄悄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嬉皮笑脸地说:“哥,下值了喝酒去吧?”
殷仲治下极严,偏偏对丁基没有办法。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并没有当成是部下的缘故。殷仲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当值的过程中不可以私下里交头接耳,殷仲自然不会主动去违背自己下的命令。只能用眼神示意他主动归队。
丁基哪里是那么自觉的人,不但没有归队,反而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两步:“老顾去了你府上一次,回来说——咱嫂嫂来了?”
殷仲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总是这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样子,真要被旁人告上去,不但他自己落不了好,只怕他这个队长也难逃干系。
丁基又笑:“送给咱嫂嫂的见面礼我可都备好了,怎么样,就在今天我们去你府上叨扰一顿酒席吧?不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吗?”
殷仲拿他涎皮涎脸的样子总是没有办法,正要板起脸来训斥,前方小径的尽头却出人意表地出现了一群衣饰鲜明的男女。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两位气度高华的男女,远远一瞥,殷仲已经从服色上认出了正是景帝与太后窦氏。
梁王刘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窦太后的手臂。虽然脸上陪着笑,双眼之中却布满阴戾。另一侧是一位略微有些眼熟的盛装美妇,想必便是长公主馆陶了。在这几个人的后面,簇拥着一群文武朝臣。周亚夫统领羽林骑,自然也在其中随驾。
这里接近上林苑的西林,已是十分偏僻的所在了。连内苑的宫女们平素都很少会出现在这里,殷仲等人自然也想不到太后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会溜达到了这里来。连忙带着手下的羽林骑退出道外,屈身行礼。如此近的距离,虽然不至于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两个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却已被来人一一收入眼底。一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殷仲不由得暗暗有些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沿着小径慢慢走了过来,就听头顶上梁王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本王正在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在当值的时候如此玩忽职守。原来……是殷将军哪。”
殷仲低垂了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解。周亚夫连忙退到殷仲身旁,随他一起跪了下来,口称:“是臣治下不严,愿凭陛下处罚。”
梁王刘武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们是姻亲,果然……交情不比常人啊。”
景帝瞥了梁王一眼,微微蹙起眉头。他和梁王感情虽然亲厚,但是当着朝臣的面,梁王如此的表现还是有些僭越了。
景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林地上空的气氛忽然间微妙地阴沉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笑吟吟地插了进来:“这不是丁丞家的小猴子嘛?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了?”
丁基大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听了这话连忙膝行两步,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长公主,属下突然间腹痛难忍,请求殷队长高抬贵手准许属下去看看郎中。可是殷队长却说职责所在,坚持不肯放属下离开。因此……”说着便连连叩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殷仲不知馆陶长公主究竟与丁家有什么样的渊源,听到长公主语气稔熟,不觉有些意外。
梁王刘武轻轻哼了一声,馆陶长公主便笑道:“殷将军治下自然是极严的。不过也不能太过苛酷。这小猴子若是闹什么毛病,朝堂上丁丞也不能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了。太后,您说是不是?”
窦太后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个儿子,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了周亚夫:“周卿家就在这里,如何督导属下,就不用旁人来提点了。”
馆陶的目光在周亚夫等人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间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