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传之珍珠传奇-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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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明偶然听到几句传言,怒不可遏,愤愤不平的回给沈珍珠。未听完他的话,沈珍珠便打断道:“既然你也知道是流言,又何必放在心中徒增自己气恼。”又道:“我正有事要你办——年节已至,适儿乃皇长孙,必须回长安侍奉上皇、皇上守岁应制,你且护送他回去吧!”
严明喏喏答应,知道沈珍珠不肯回去,却又担忧沈珍珠安全。沈珍珠笑道:“宫中侍卫甚多,你来回不过三两日,应该无甚大碍。”
除夕夜,洛阳宫禁甚为孤清冷落。
这宫禁中居住的除沈珍珠外,还有甚多当初被安禄山掳掠至掖庭的前朝妃子和公主、郡主。当时安禄山在长安城中将未及逃离、姿色不错的妃子、公主、郡主、命妇、宫女等全部运往洛阳供其淫乐,其后洛阳克复,许多妃子、命妇回至长安或自己府第中,宫女由肃宗下诏赦放回家,但仍有一些女子害怕面对受辱之事,不愿再回长安,洛阳留守便将她们暂安置在宫中居住。
其时两京克复、佳节又至,正是普天同庆之时,然而洛阳宫中这些女子自怜身世,更增悲哀之情,除宫女外,又有几人有心思张灯结彩渡这佳节之夜?更多的是数人聚在一处,忆及往昔欢乐,思及今日苦痛,掩面呜咽,或嚎啕大哭。
沈珍珠遣开随侍宫女,在宫禁中缓缓而行,今夜星河廖落,惟有宫禁外民舍燃放爆竹“噼啪”、“噼啪”,不绝于耳。繁华与孤清、喜乐与哀愁,往往只一线之隔。世人钟爱前者,规避后者,殊不知就在这逢迎与逃离中,半生的光阴就这般悄然淌过。
人的一生,能抓住于手心的,究竟有什么?
沈珍珠怅望星空,在这喜与愁的间隙中,裙裾轻移,不知不觉走到禁苑入口。
禁苑入口处本有侍卫把守,但禁苑本就甚小,难与长安地苑相较,现在林木凋零少人游赏,且禁苑与外门不通,并非防卫重点,今夜的值守侍卫便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喝酒去了。
沈珍珠独自往禁苑内走去。果然林木稀疏,偶尔一两片树叶落地,静寂无声,沈珍珠深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明,浑身舒适许多。尤其过往身后总跟着数人侍奉,一举一动要百般留意不可失态,实是疲累之至。今日是除夕之夜,总可以自由自在一回。
她愈走愈深,却不觉害怕。走得累了,见面前有假山流泉、石制桌凳,正是为游乐歇息而备。由地上拾起掉落的树枝,集在一处,所幸近日天气不错,那些树枝倒还易于点燃。火慢慢的燃起,她缓缓蹲在地上,人倚着那石凳,心中静谧无比,抬头仰望星河变幻,竟自睡着了。
开初四面温暖和煦,睡得极为惬意安详,渐渐寒气袭来,四肢愈来愈冷,她如置冰窟,浑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
这一睡醒,她方知非同小可。正午日光直泻而下,这一觉竟然不知不觉睡过这么多时辰。果然,侧耳倾听,远处隐隐有宫女、侍卫疾声呼唤“王妃”之音。
匆匆走出禁苑,正迎面逢着数名宫女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见着她,当真是比拣着黄金还要欢喜数倍,上前扶的扶,搀的搀,一个道:“王妃哪里去了,奴婢们找了一夜,可真吓死人!”一个道:“殿下到了,正急得大发雷霆呢!”
进入殿中,却见由内及外,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全都屏声静气不敢说话,李俶外袍未除,想是已发过一通脾气,面色铁青,怒火仍炽。抬头望见她进来,那神情舒展许多,上前迎着她,一把紧攥住她的手腕,劈头怒斥道:“你去了哪里?洛阳也不是安生之地,若有甚么闪失,你叫我——”
沈珍珠见他满面风尘,应是刚刚赶到,尚来不及歇息便发觉她失去踪迹,过于情急了。心头既是感念,又是心酸。垂头轻轻将手抽出,低声淡淡道:“让殿下担忧了——”
李俶脸色倏的一变,眉头高皱,不耐的朝满地下跪侍从宫女一挥手,一群人如蒙大赦,瞬时走得干干净净。
沈珍珠默然无语,上前两步亲自为他去解颈下外袍束带。李俶垂目见她面容清瘦,脸若白瓷一丝儿血色也无,忧怒之下又增愧疚怜惜,强自稳压内息,沉声说道:“若我早知洛阳宫中是这般情形,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接回长安。”揽住她双肩,顿一顿,又道:“这一段时日,……我确是过于忙碌,你的生辰……总之,我十分对你不住。”
沈珍珠将外袍挽入臂中,缓步往内室走,顾左右而言他:“适儿还好罢……”
轻轻一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与我五年夫妻,五年前和今日相较,仍无不同。”
李俶听她话语说得古怪,不由皱眉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沈珍珠回身含笑看他:“五年如一日,岂不是甚好么!”
李俶目光阴沉,盯着她,抿嘴不发一言,颇有愠色。过了半晌,上前将她扶至榻上,道:“我知你对我深有怨气。你近来身子不好,今日正是年节好日子,我也不想与你争执,你且喝过药好生再睡一觉,晚上我陪你去赏灯,明天咱们便收拾回长安。”他说话不容置疑,简单的用过一点膳食,看着她喝下药去。奇+shu网收集整理太医给她开的药方中一直有定神利眠成份,她虽刚刚睡过,喝过药后不久又睡熟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李俶不在身边。问过宫女,说道殿下独自往飞香殿方向去了。她暗自奇怪,飞香殿向来空置,他去那里做甚?飞香殿离此处甚近,她便穿戴一番,慢慢的往那边踱去。
飞香殿建筑宏大,前朝太平公主每来洛阳必居于此。此时虽是空置,然沈珍珠每每走过,总会绕行。一步步踏上玉阶,贴近大殿,沈珍珠心中甚不舒坦,仿佛有异物豁在喉间,朝随侍宫女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殿中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便在此时传入她耳中。
“……你我……之事,就此搁下么?……”女子轻柔的声音,极为耳熟,语气中颇有抱怨。
“总得缓缓再说。”李俶声音压得甚低。
女子幽幽叹口气,说道:“殿下到底顾忌沈姐姐,着实羡煞人……”说至“沈姐姐”三字,声音微微提高半度,沈珍珠心口悚然紧收,左手不知不觉牢牢扶住一侧殿门。这女子,竟然是张涵若。
却听李俶沉默顷刻,依旧低声道:“太医早已说过……她身体太过虚弱,我绝不可再惹她伤心……”
沈珍珠听到胸间有什么东西“兹”的一响,清晰,刺耳,如琴弦甫断,再听不清下面的说话。
新月初见,宫灯闪烁,雕檐如画。
然而,早不是旧时明月,不是当年风景。
她缓缓伸手抚向自己胸膛——不痛,一点也不痛,没有万箭簇心的痛楚。
那是什么发出的声响?是心碎了,还是心被生生撕裂?
迟钝的感觉,真好。
很好,很好,一切可以撕裂开,一切可以粉碎,很好,很好。
五年前他处处瞒她避她,现今仍是处处瞒她避她。
原来她是错得这样彻底——她只是他的掣肋。
他既已有佳人在侧,她何必乞他垂怜。
他对她处处迁就,不过是愧疚,不过是怜惜,不过因为她是适儿的母亲。
她还站在这里做甚?既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何不静静的离开。
即使坚持到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也要有尊严的离开。
她侧转身,抬眸,面上浮出笑容,朝两名随侍宫女作了个走的手势。她看见宫女满面惊骇,似乎要上前扶她。她暗笑:莫非自己的脸色很差,将她们吓着?
她推开宫女,自己往玉阶下走,稳稳的一步、两步……
你们都太过虑,我没有事,甚么事都没有。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止步启唇,吐出……
“啊!王妃,不得了了!——”身后宫女失声尖叫。
她回身,茫然的看着这宫女——胡乱叫唤什么!脑中晕眩袭来,撑靠玉阶扶栏,稳稳站立。抬袖轻拭嘴角,袖上刹时染上小片鲜红。
不过是吐出一口鲜血,有甚么大惊小怪?
她若无其事,缓缓将唇边的腥红拭去。
“轰——”殿门大开,她看见李俶与张涵若出现在门口。
她居然还冲着李俶笑了一笑。李俶目光深遂,这样远远的望着他,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是喜?是怒?是愠?是忧?
那么离得近呢?执子之手,与子共枕,如何?
结果是一般无二。
张涵若面色一变,冲口唤了句:“沈姐姐……”
李俶却将张涵若手臂一拉,断声道:“还不快走!”
张涵若稍怔,往殿后倒退几步,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珍珠,”李俶疾步朝她走来,话语中带着些许惊慌,天色虽暗,他依旧可以看到她面色的惨白。他焦急的说道:“你休要误会!”
沈珍珠笑着摇头,朝玉阶下摇摇晃晃退了两步。胸臆间血气翻涌而上,一手撑住扶栏,一手抚住胸口,“哇”的吐出两口鲜血。
她还能如何?她终于可以完全死心了吧!
李俶神色剧变,他狂呼一声她的名字,只觉自己心肺将会瞬间爆裂,身形迅捷如雷电闪掠,朝她扑将而去,在她将要坠落的刹那,将她托起纳入怀中。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平生从未如此惊惧恐慌,脑中空白无法选择言语,只连声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能有事!”
可是她的身躯是这样纤弱冰凉,她与他双目相接,她淡然的平视着他,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然后,他看见,她的双眸在逐渐黯淡神采,慢慢的阖上。他无比惊骇,他只能连声呼唤她的名字。
忽然,她睁开眼,眸光如水,波映照人,回复神采。这让他有了错觉,平增希望,俯首与她面庞相贴,颤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珍珠,你吓我,你不会……”
沈珍珠用尽仅存的最后气力,附于他耳畔,一字一顿说道:“记住,我曾对你说过的——若我有一日离开,你须得好好待适儿……”“呃”的一声,侧头喷出大口鲜血,天地昏黑,如堕地狱……
相逢相失还如梦
李俶心若被利刃所剜,头脑浑沌一片,一把横抱起沈珍珠,朝左右狂喝道:“传太医——还不快传太医——”
他面色煞白带青,双眸如火炽烤,状似癫狂,身侧为数不多的几名内侍宫女吓得连连后退不敢靠近,待回过神,奔的奔太医院,奔的奔庄敬殿报讯。
他的焦燥狂呼想是触动了怀抱中的沈珍珠,她阖着双目,喉间“嗯”的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李俶身子一滞,满面惊惧畏怕,怀抱着她,便如身怀绝世玉石,不敢稍加用力触动半分,维持原有姿势,沉步,平稳,一步步踏往庄敬殿。
庄敬殿内侍宫女得讯都在殿前恭迎。他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人,屏住呼吸,一点点聆听她细若游丝的气息;一瞬不瞬凝视她的面容,沉默不语。抱着她踏玉阶、入内室,小心翼翼将她放至榻上。
太医是被两名内侍拽着一路飞奔来的。人未跪下,药箱先“抨通”掉落在地。李俶只盯着沈珍珠面容,愠道:“小心,别要惊扰了王妃!”
太医连连称是,喘过一口气,便上前把脉。
李俶站立一旁,见这太医搭上沈珍珠脉搏,闭目凝神,不语顷刻,忽的全身一颤,脸色转为灰白,倏的睁开眼。
“如何?”李俶急急道,“快速为王妃开方下药!”
太医却只是摇头,面色阴沉犹疑,想是心中有话正在思虑是否说出。李俶焦急,又再催了一次。
太医将牙狠狠一咬,长揖道:“殿下,请恕下官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李俶仿若一时未听懂他话中之意,紧迫向前,问道:“你此话何意?”
太医曲身道:“从长安至洛阳,下官遵殿下之嘱,一直照管王妃之病。——王妃之病,殿下早就知道:她两年前被刺中心脉,虽然得高明大夫救治,然因颠沛流离过甚一直未能痊愈。此症候最需保养,若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李俶脑中一荡,站立不稳,最害怕之事终于发生。
“你是说,她胸口旧疾发作了?!”
太医道:“正是。王妃近来过于操劳,思虑积重,下官一直用药操控,望能有助于王妃。可是,今日,——她想是遭遇非常之事,悲痛欲绝,触及旧疾。此旧疾复发,更甚当初新创,一发不可收拾……下官,下官,已是无力回天!”
“你胡说!”李俶惊恸不已,跌撞着朝前两步,袍袖随意一扫,烛光摇曳扑闪,“扑通”声中左侧烛台坠落于地。
他狠狠指着面前太医,喝骂道:“你学艺不精,竟在此胡言乱语!我不信,我不信!”他朝外喝道:“来人,来人!”
外边内侍一直侯着,听得传呼连忙进来。
“快去长安传太医令,传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快去!”
“没有用的,”太医在旁叹息道:“殿下应当知道,此症别说是太医令,就便是扁鹊重生,华陀再世,国手神医长孙鄂就在此处,只怕亦是束手无策。更何况,王妃毫无求生之意,一意寻死。殿下,你——”
话未说完,面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架在脖上,李俶面色铁青,沉声道:“你再胡说八道,本王一剑杀了你!”
太医长叹一声,说道:“下官若是畏死,决不敢如此实话实说,只会顺殿下之意拖延欺瞒。我虽医术低微,在太医院十数年,总只得这点清名。若非如此,除太医令外,殿下也不会由一年前选中下官特为王妃诊治。今日王妃不治,下官已是死罪,若再有意期瞒殿下,更是罪上加罪——”引颈道:“殿下想要下官贱命,请自便——”
“决不会,决不会……”李俶慢慢垂下剑尖,一瞬间仿佛抽空所有气力,目光缓缓移至昏迷中的沈珍珠身上,低声如呓语:“你说,她,她还能活多久?……”
太医微作思索,低头答道:“多不过三五日……也许,随时,都会……殿下,她已无半分求生之心……”顿一顿,终于说道:“殿下,恕下官大胆说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良久,不听李俶回音。他暗自抬目,却见李俶半跪于榻前,人如化石凝伫不动,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俶执起沈珍珠一只手,冰凉而细弱。她的手素来纤长柔细,在夜间为他递上一盏温茶,执笔与他共写一首新诗,恣意而欢笑着轻点他的鼻尖。
她好在哪里,美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