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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第6部分

小说: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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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楼去,一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之之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着女儿的手。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间试片间去看一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一为一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一身臭汗。

在裕华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佐顿区是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两个扛着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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