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北平-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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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儿啊,你小子是案板上的黄瓜——找拍哪?爷爷我正手痒呢。”
“怎么着?瞅这架势今儿个是真要干啦?”文三儿问。
“你以为闹着玩哪?瞧见没有,我们街坊他二姑爷就在城楼上呢,29军的上尉连长,他说有伙子日本人要进城,刘团长打算干他一家伙,城里的老少爷们儿都说了,一会儿干起来大家都跟着上,弄死他一个是一个,就小鬼子那个头儿,我一人让他仨。我说文三儿,你小子平常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老说你会这功夫会那功夫,这会儿是不是也该露一手啦?”
文三儿搪塞道:“我哪知道要打仗呀,身上什么家伙也没带,总不能空手上吧?”
马大头一句话就堵住了文三儿的嘴:“这好办,我这根儿顶门杠您先用着,您还甭跟我客气,我回家拿菜刀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文三儿就不能再推托了,他不能让马大头小瞧了,不然这孙子那张臭嘴还不到处给他散去,文三儿栽不起这个面子。
就在文三儿杵着顶门杠等马大头回家拿菜刀时,广安门城楼上已经弹上膛,刀出鞘了……
傍晚六时,日本谈判代表樱井、中岛、书记官佐藤茂三人登上广安门城楼声称驻丰台的一些日本军人要进城逛故宫,希望29军679 团刘汝珍团长能打开城门放行。
刘团长已经接到上司的电话:驻丰台的日军五百余人乘十二辆卡车、五辆座车、两辆坦克已接近广安门外的关厢,准备偷袭广安门。上司命令,日军如强行进城则就地消灭之。
刘团长在城楼上一边和日军谈判代表周旋,一边暗自命令驻陕西巷的一营立即增援,文三儿在菜市口遇到的就是这支部队。
饶是日本人诡计多端,可这次算是上当了,刘团长等部队埋伏好便假意允许日军进城,于是城外的日军蜂拥而入进了瓮城。那个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日方谈判代表樱井这次也走了眼,他也没有注意到,瓮城的内城门此时并没有打开,日军的大队人马都拥挤在瓮城中,正眼巴巴地等着开门……突然城楼上丢下密密麻麻的手榴弹,随着枪声大作,679 团的官兵们居高临下向日军开了火,日军猝不及防中被打得人仰马翻,丢下了一片尸体,剩下的人慌忙向城外逃命,日军的后续部队也被冲乱,慌乱中掉头沿平丰公路向六里桥方向逃窜……
679 团的官兵们士气大振,纷纷拔出大刀冲出城去,白刃格斗在城外关厢一带展开。
日军对29军的大刀早已领教过了,1933年喜峰口一战,日军战后对29军的评估为:装备陈旧、战术落后、军官和士兵素质低劣,其战斗力在中国军队的战斗序列中属三流,唯独打白刃战却骁勇异常。
日本人对29军的评估基本上是客观的。29军不是一支现代化的部队,它的一只脚停留在冷兵器时代,而另一只脚却踏进了火器时代。这支部队从长官到士兵人手一把镔铁大刀,注重刀术训练,功夫再不济的也会个两三套刀法,整个部队的灵魂中洋溢着一种古典精神,连军歌中崇尚的英雄也是三国战将、长坂坡赵子龙之类。以日本陆军的眼光看,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只比当年的义和团稍微强一点,但有一点值得注意,29军的近战、夜战水平极为高超,每个士兵的单兵作战效能在近战和夜战中可以得到极大的发挥。这一点可以从当年的潘家口夜袭战中得到证实。当时29军董升堂团趁夜突袭日军骑兵的宿营地,刚打进去部队就乱了营,连长找不着排长,班长们也不清楚自己的战士在何位置,战斗成了一场狩猎,战士们人自为战,见到猎物就追,追上举刀便砍,一时间刀光闪闪,如砍瓜切菜,日军骑兵的脑袋如西瓜般满街乱滚……
1937年的“七七事变”只是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索,战争的全面升级是二十多天以后的事,而7 月26日的广安门之战是一场很容易被史家忽略的小战斗。
此时广安门外的关厢大街上,29军的士兵们又展开了狗撵兔子的游戏,就连一部分胆子大一些的北平爷们儿也抄着各种家伙冲出城参加了战斗……
当内城门打开时,马大头正拎着菜刀蹿出胡同,见不少老百姓也跟着部队冲出了城,于是热血直冲脑门,他朝文三儿一招手吼了一声:“文三儿,你他妈还等什么?跟我上啊。”说罢举着菜刀向城外冲去。文三儿一时也激动起来,他少年时在丐帮里也跟着打过群架,这他是有经验的,当对方败退时,自己这一方总是士气大振,不把对方追出两三里地不算完,一边追一边起着哄地呐喊几句,以壮声势。眼下这阵势就有点儿当年打群架的意思。日军的先头部队被打蒙了,掉头逃跑时又把后续部队冲个七零八落,还没来得及稳住阵脚,只见中国士兵手执明晃晃的大刀铺天盖地而来,穷追猛砍,日军顿做鸟兽散,不少日军士兵慌乱中窜到关厢大街两侧的民宅里躲避,29军的弟兄们毫不含糊,举着大刀追进民宅,与日军在院子里甚至居民的炕头上展开厮杀……
文三儿一时性起,也举着顶门杠跟着马大头冲出城去,他开始还跟在马大头身后,但马大头跑得飞快,几下就没了影儿,文三儿迟疑了一下,正琢磨是不是该继续向前冲,这时见几个29军的士兵从后面越过文三儿向前冲去,文三儿于是又有了主心骨,便跟在几个士兵后面猛跑……
马大头紧跟着一个29军的上士冲进一个院子,见两个日本兵正在气急败坏地用枪托砸住户的房门,屋子里的居民则拼命顶住门,双方正在相持。上士一个箭步蹿过去,抡刀就砍,一个日本兵忙用刺刀格挡,“当”的一声,钢铁相交,火花四溅……
马大头举刀挡住了另一个日本兵大吼道:“这个我包了……”他兜头一菜刀抡过去,被日本兵闪身躲过,他毫不气馁,又骂着举起刀,马大头虽然练过摔跤,可真刀真枪的格斗还是头一次经历,他空有身蛮力,却毫无章法,以一把菜刀对付一支装着刺刀的步枪是毫无胜算的。他刚把菜刀举过头顶,日本兵的刺刀已经闪电般地捅进他的肚子,马大头哼了一声,忍痛将刀砍下来,这一刀正砍在日本兵握枪的左手上,锋利的菜刀砍断日本兵的拇指后力道未减,竟把枪管砍出了深深的刀痕……马大头无力地扔掉菜刀,双手攥住日本兵的枪身倒下了,那个被砍断手指的日本兵甩着受伤的左手忍不住号叫起来。
那个29军的上士是个玩刀的高手,在砍刀和刺刀相撞的一刹那,他的右腿飞起踢中了日本兵的裆部,那日本兵惨叫一声,叫声没落,上士的刀锋已经准确地落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上士转身扑向刺倒马大头的日本兵,挥刀将日本兵砍倒,他扔掉刀扶起马大头叫道:“兄弟,兄弟,咱把小鬼子都收拾啦,你醒醒……”
马大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上士,攥住枪身的手渐渐松开了。上士叹了一口气,抱起马大头向院外走去。
就在马大头倒下时,文三儿也倒下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当他挥舞着顶门杠跟在几个士兵身后冲锋时,一个扛“歪把子”机枪的日本兵在奔跑中回身打了个点射,两个中国士兵中弹栽倒,文三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有个东西“嗖”的一声紧贴着头皮飞过去,他两腿一软也跟着栽倒了。这倒不是文三儿装孙子,是他一时以为自己也中弹了,等他发现自己身体各零件都完好时,那日军机枪手已被一颗手榴弹炸上了天,其余的29军士兵们又冲了上去。这时文三儿就不打算再爬起来了,他又一次发现,冲锋打仗这种活儿不是自己能干得了的,这个问题那天在八宝山他就想到了,还咬牙跺脚地发誓以后决不再管闲事,怎么他妈的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呢?他文三儿是来看热闹的,根本没有要和谁打仗的瘾,都怨马大头这孙子,他咋就这么大劲头?一听说打仗就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上蹿下跳,还硬把那根破顶门杠塞给自己,唯恐文三儿闲着。还是那句话,日本人进城不进城碍不着文三儿的事儿,谁来了文三儿也得拉车,也得卖苦力,抗日,抗他妈的鬼去吧。
“哟,这儿还有个老百姓,也抬走吧。”几个打扫战场的29军士兵以为文三儿是个死人,正要抬他。
“别动,我这儿还有气儿呢。”文三儿坐起来没好气地说。
“兄弟,你怎么躺在这儿,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一个士兵挖苦道。
“没错儿,正溜达呢,一合眼就睡过去啦。”文三儿才不在乎士兵们的挖苦,他心说我又不是当兵的,今天来都多余。
广安门一战,29军679 团占了便宜,日军伤亡一百多人,汽车和坦克都扔在了关厢的大街上,大部分日军逃到了六里桥。
文三儿正坐在城楼下发愣,他是进城以后才发现马大头的尸体的,马大头浑身是血,和十几个阵亡士兵的尸体躺在一起,文三儿一见就傻了,他正在到处找马大头,打算把顶门杠还给他,万没想到马大头居然死了。文三儿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这小子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又是抡顶门杠又是耍菜刀的,广安门一带这么多人,就显着他能了,怎么一眨眼工夫就死了呢?文三儿寻思着是不是到马大头家里去看一看,报个信儿,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去了,他知道马大头有四个孩子,生活来源主要靠马大头拉车,老婆给人缝缝补补,一家人勉强度日,要是得知马大头的死讯,他老婆八成得昏过去,到时孩子哭大人叫,整个胡同都得知道,文三儿一时脱不了身不说,闹不好还得掏钱意思意思。算了吧,这年头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顾得了谁呀。
文三儿扔掉了顶门杠,做贼似的逃走了。
那天文三儿算是放屁砸了鞋后跟——倒邪(鞋)霉了。有些事他始终也没闹明白,总觉得有人给自己做套儿,变着法的要把他装进去,但又不敢太肯定,他没有证据。
文三儿为去笠原商社找佐藤报仇的事踌躇了很久,他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平时自称练过功夫,拳脚如何了得,那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这种幻觉在脑子里呆久了,记忆力便出现偏差,以为是真的了。文三儿这辈子除了少年时跟着起哄打过两次群架外,还没和谁正经动过手,挨揍倒是没少挨。他想象不出见了佐藤该拿他怎么办,照理说佐藤扇了他两个嘴巴,文三儿若是报复也顶多是还他四个嘴巴,还能怎么样?总不能砍他一条腿吧,文三儿没这个胆儿。若仅仅是为了还佐藤几个嘴巴,那还有什么必要兴师动众地找上门去?依文三儿的主意,这件事也就算了。问题在于他已经和花猫儿约好了,若是自己不去就等于涮了花猫儿,这也同样不是闹着玩的,此人的心毒手狠文三儿早已领教了,打日本人他有没有本事文三儿不知道,打他文三儿的本事还是有富余的,文三儿真有点左右为难。
要不是文三儿想起了笠原商社的那个漂亮女人,他还真不打算去了,那小娘们儿还真挺勾人的,文三儿的脑子突然开了窍,去!干吗不去?这小娘们儿是哪国人?日本人呀。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这仇怎能不报呢?怎么报?真刀真枪和日本人干,文三儿没这能耐,他就有本事干那日本娘们儿,你日本人不是欺负中国人吗?老子就玩你们日本娘们儿,谁能说这不是抗日?文三儿认为自己是爱国的,抗日当然是件正经事,既然他文三儿没有冲锋陷阵的本事,那他只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了。
文三儿没有表,他对时间的概念向来靠估计,西交民巷的那座大自鸣钟刚刚打过零点的钟声,文三儿已经站在了笠原商社的大门前,他这才知道自己早来了半个小时。按照约定,他和花猫儿碰头的时间应该是零点三十分。文三儿本想到街对面的黑影里去等一等,却意外地发现笠原商社的大门敞着,四周静悄悄地连个鬼影也没有,文三儿挺纳闷,如今城里的日本侨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恨不得找个老鼠洞躲起来,怎么这里却敞着大门?难道花猫儿他们已经进去了?真要是进去了倒也好,文三儿就喜欢跟在别人后面起哄,打头阵的事他从来不干。文三儿决定进去看看。
笠原商社的院子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灯光,院子里静得瘮人,文三儿进了院就直奔后院,他记得自己当时就是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前和那个日本女人相撞的。后院也同样是一片寂静,文三儿猛地感到有些不对劲,这里静得不太正常,简直像个坟场。文三儿有心掉头回去,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心想也许花猫儿他们已经来过,见这里没有人又走了。日本人不是傻子,自开战以来北平市民见日本侨民就打,文三儿知道日本大使馆就在东交民巷,使馆内还有日本军队守卫,前些日子他还看见不少日本侨民拉家带口地往使馆搬家,佐藤恐怕也不会住在这里等着挨揍,八成也搬到东交民巷去了。文三儿倒宁可今天白来一趟,他对花猫儿实在有些不放心,这家伙这么热心地帮文三儿报仇,显得不太正常。
文三儿很快得出判断,这个院子已经没有人住了。既然这样文三儿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佐藤人搬走了总该留下点儿东西,文三儿就不信他能把家搬得这样干净,便决定搜索一番,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大着胆子推开佐藤的书房,刚一进门就被绊倒了,脑门还磕在八仙桌的桌沿上,磕得文三儿一阵犯蒙,他的双手还摸到一种黏糊糊的东西,文三儿从衣兜里掏出火柴划着,借着亮一看便发出了一声怪叫,这叫声很怪,文三儿甚至不相信这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他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具女尸,而自己的双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死者正是那个令文三儿朝思暮想的日本女人,这小娘们儿眼睛还睁着,但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的脖子上有一条可怕的伤口,身体还有些温热,血也没有完全凝固,看样子这场血案是刚刚发生的。文三儿借火柴的光亮观察了一下书房,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刚刚洗劫过这里,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放在墙角的那个保险柜敞着门,里面空空如也……文三儿清楚地记得,那天佐藤小心翼翼地把《兰竹图》放进这个保险柜里,事情已经很清楚,这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