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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天步曲-第18部分

小说: 天步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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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的脑筋动得很快,虽然有些旁门左道及不择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个山民巫师那兒弄来一种草药,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说:“这东西吃一寸,可像尸体般睡一天,两寸两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则就会真的死啦!”

茉兒半信半疑,但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赌上性命,如果没有成功,只有母子双双共赴黄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无情害她和孩子必须沦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决事情。

“我给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後我会想办法让你‘草草下葬’。”严莺说。

後来,听小萍说,姊姊大哭大闹、俯尸痛嚎,除了让大夫摸一下测不到的脉搏和鼻息外,都不许任何人接近尸体,还大声嚷嚷着,“茉兒的暴死,触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赶快埋入地底,只怕会为严家带来大祸。”

严家本是随皇上画符炼丹的,最信道教,严莺以道观学来的半调子,倒也唬住了他们,所以,第二天连碑和棺都还没有准备完善,就真的匆匆将茉兒埋葬,这也是子峻看到坟墓寒酸的原因。

当晚,她便找了几位山民将茉兒挖出来。

茉兒一醒来,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观中。

“你现在要怎麽办?”严莺问她,“你要去哪里呢?”

她第一个念头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温暖回忆者。何况,那是小萍的故乡,也算有一丝关联。

第二天春天,她在山上道观生下一个男孩,方头大耳的,取小名阿迢,姊姊抱怨这名字拗口。

茉兒抱着粉嫩嫩的孩子,轻声说:“你没听过陆机的一首诗吗?‘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这里面有他父亲的名字。”

“我才不管什麽机哩!峻而安?有峻才不安,那个没良心的人,哪配做孩子的父亲呢?”严莺说着,又难过起来。她想到仍在婆家的女兒,以今日严家的状况,只怕无法胁迫地抢回来了。

阿迢一满月,她和小萍就乘舟船到淳化,先住在庙里。其後,严莺又施展功夫,以祈神仙为名,向家中要了一堆金银珠宝,在大湖旁盖了间道观,说要潜心修炼。

那时,茉兒才真正了解姊姊。她虽然好妒、凶悍,爱逞口舌,又会钻营,被人视为“不守妇道”,但她对手足的爱是真诚的。

事实证明,严莺的贪心敛财,後来反而救了她们一命。在严家被抄光时,他们未查到淳化的道观,若真的被发现,道观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地闭封。

茉兒母子的生活,除了纺纱和刺绣,就靠道观接济。不仅如此,祖父的照顾及侄嫂的生活,偶尔也会依靠道观,只是财力有限,不能明目张胆的,所以需清贫度日。

道观有个名字,就叫“无情碧观”,由茉兒的诗而来,当然,姊姊在接受时,又唠叨了一番。

“莫道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她淡淡地念着,关窗闭门,再由木梯踏下来。

雁阵一排南飞,她得赶快回家,阿迢午睡将醒来,正巧可以和她一起做桂花糕,一半留着吃,一半拿到集市去卖。

茉兒长篙一滑,小船远离天步楼。她来到湖心,雾整个散开,突然,山的那边有另一艘舟仿佛从天而降,往她而来。茉兒的眼愈睁愈大、心也愈跳愈快,疑似幻觉,但又真实无比,直到舟上人站起来朝她大叫,“茉兒——”

声音若波上涟漪,直达她的心底仍不止歇。怎麽可能?子峻在北京,怎麽可能会在湖中唤茉兒?她不会神志不清到白日亦作梦吧?

“茉兒——”子峻继续叫着那无数回揪痛他心的名字。

他对她最後的印象,是三年前夏季的清晨,倚在石狮子旁送他远行的茉兒,那时从未想到分离,所以淡淡地挥手。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想要抓住那感觉,但茉兒总是飘浮不定。

如今飘浮沉下,茉兒清楚了,她青衣素妆、青巾扎发,完全素净,说变又没变,说不变又有变,总之,见着她,心立刻归返原位,那石狮旁来不及道再见的茉兒,终於又回来了!

但他的急迫和期盼,却换来她的冷漠和气愤。茉兒船一划,退得远远的,“你来淳安做什麽?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你是要来看我们如何流离失所吗?”

“茉兒,我已经找你找了三年了!”子峻拚命靠近说:“三年前我根本没有要休你,我由王虚观奔回,到西郊去追你,但被我舅舅的家丁阻止!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去,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悔、多恨!”

茉兒一脸的戒备和防御,舟斜绕个角度,“我有休书,三不义的罪名,还有你的手迹及玉印,你为什麽要否认?”

“我否认,是因为一切都是伪造的,休书乃我父母授意,我不怪他们,只怪自己,没有勇气说明白。”子峻也想斜绕,但船颠了一下,差点往右倾,“你晓得一年後我得以离京,直奔袁州,见到的竟是你的坟时,有多震惊、多伤心吗?我在你坟前坐了几个日夜,想过几种了断自己的方式,差点活不下去……”

这不是子峻,子峻不会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茉兒继续走远,“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到袁州找我,你骗我一次,不许你再骗我第二次!”

“我没骗你,一次都没有!”子峻急急的追在後面,“我真的去过袁州,看见你那小小的坟,两年来,还请谏臣特意照料,他还很辛苦拔草、烧纸钱呢!哪知是个空坟。今年六月,我又到袁州去,想移你……那座坟到松江任氏祖庙,才发现什麽都没有。我若不挖坟、不四处找严家人,又怎麽会遇上你姊姊,知道你还活着呢?”

“你真的挖坟?”茉兒楞愣地看着他,又想起要撑篙,一荡又回到湖心,“我不懂,休掉的妻子,又何必迁入祖坟,何苦多此一举?”

“因为我没有休离你,你是我的妻子,生死都是我唯一的妻子!”子峻没再划船,只是由胸臆间大声的说出心里的话,再洪响於山湖间,而他的眼里蕴含着太多的爱、温柔与酸楚。

那酸楚也传达到茉兒的心口,说不尽多年的委屈,眸底的山与水都模糊成一片。心狂,梦也狂,但怒恨如何能一笔勾消?她痛彻心扉的回应,是背着那残忍刻於心的休书,“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於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这不都是你在我耳畔强加的三条大罪吗?又说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不是心口不一吗?”

“心口不一,骂得好!我一直是心口不一,说没骗你,也是骗过你的。”子峻沉重地说,舟再也不动了,“你说过初衷和执著,我何尝不是有初衷和执著?我的初衷是你,执著也是你,我对你的爱恋多到无法承受,所以藉着严家种种的罪行来指责你,但我明白你其实是无辜的;然而,生为男子,最忌情关难过,结果我失去你,也失去自己。茉兒,若要心口合一,我对你……是情有独锺,又永难忘怀。”

茉兒无言了。夫妻一场,此刻的子峻让她最感陌生,有情有爱,传至她脆弱心灵,如狂风巨浪。她咬着牙,用力行舟,一荡又远去,不愿理睬,也不知怎麽理睬。

“茉兒,我要带你回北京,要你再一次做我的妻子,这一回是生生世世永不离!”子峻急了,手忙脚乱地划了起来。但他毕竟多年未曾回到大湖,操舟的技术生疏,早不如经过磨练的茉兒了。

见她愈行愈远,他更慌张,“茉兒,你曾说嫁不了我,宁可做尼姑吗?若没有你,我将终生不再娶;他们逼我娶,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扑通”一声後,水花乱溅,子峻竟掉进湖里,狼狈地挣扎着。

茉兒反身一看,见他似要溺水,秋阳再暖也热不了湖,若她不迅速行动,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紧要关头间,茉兒一心向他,划舟举篙,帮他爬入自己的船上,再递给他一条粗毯。

终於同一船,又面对面了,子峻想要微笑,却忍不住打了个大冷颤。

茉兒面无表情地说:“要当和尚,也得先顾命。”

“茉兒,你真的不原谅我吗?”他痴望着她问。

“原谅又如何?我是不会和你回北京的,那是我的伤心地。”她沉静地说。

听到她这话,子峻就知自己伤她有多深,於是轻轻地说:“我知道阿迢,你姊姊都说了,所有你必须诈死的理由。”

“你见过阿迢了?”她脸色微变地问。

“没有,我急着先来见你,有你才有阿迢,不是吗?”子峻笑笑的说:“唤他阿迢,是不是因为陆机的那道‘拟西北有高楼诗’?迢迢峻而安,嗯!我非常喜欢。”

还是他懂她的心!茉兒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些年来的流离、苦虑、怀孕、诈死和育子,都彷佛有了抚慰。

他继续说:“我竟有个兒子了!此刻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茉兒给了我一个阿迢!我爹娘知道後一定很高兴。嗯,任家此辈排‘宗’字,大哥那房有个宗萌,我有个宗迢。茉兒,我要怎麽谢你呢?”

“我不回北京的。”茉兒坚持着。

“那阿迢呢?他总要认祖归宗吧?”他问。

茉兒沉默了好一会兒,其实,心里是烦乱如麻。多年的恩怨,只一个下午怎能消解?她乾脆说:“我一直想好好的抚养阿迢,让他努力读书,将来中秀才、考科举,到京城得状元後再和你相认,不过,那起码要十八年後吧!”

她的语气令他难过,忍不住就说:“十八年恐怕太晚了!没有你们,我不是死,就是当和尚了。”

“又来了!你永远一意孤行,以前是,现在也是。”茉兒气得回嘴,“你不能老想着自己,不顾念别人!”

“茉兒……”他心里有着千言万语,总觉说不完全。

“别说了,下船吧!”她冷冷的命令道。

原来他们已然靠岸,任良和小萍都等在那兒,小萍手中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胖娃娃,有几分似小萌兒,可爱极了。

阿迢见到母亲,就伸手要抱。茉兒正忙着提篮,子峻上前一步要接过来,但阿迢见到生人,又全身湿答答的,便缩了回去,嘴巴马上扁了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是呀!你母亲恨我,你也恨,对不对?”子峻半逗着孩子说。

茉兒把篮子交给小萍,抱过阿迢,孩子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呵呵呵的,对子峻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欢颜和童语,永远也听不够、看不够。

“公子,要逗小少爷很容易。”任良见他高兴,也心中一爽,“他爱香香的东西,和我们北京的萌少爷很像。”

子峻瞪他一眼,有些微的妒意说:“我的兒子,还需要你教我吗?”

“当然不!当然不!”任良陪着笑脸说。

茉兒走在最前面,怀中有阿迢,子峻亦步亦趋的随在身後。

小萍负责系舟,任良在一旁说:“三年了,我没见公子这样开心过,我也一样,为你相思苦呀!”

“呸!会苦才怪,谁不知道你廊房里的相好就有好几个!”小萍白他一眼。

“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有谎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任良指着天说。

“赌什麽咒?天才懒得管你呢!”小萍偷笑着说。

走过一条小径,再接上大路,在团团黄绿的森林中,一座红墙黑铜门的道观出现。门上有一块木匾额,扁额上写了秀丽又有劲的四个字——无情碧观。

子峻说了什麽话,茉兒点点头,阿迢用晶亮的眸子努力地研究着父亲,眼一眨也不眨的,充满好奇。

道观门打开,他们鱼贯进入,门再度阖起。

飒飒地,秋风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许多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飘呀飘的,打到“无情碧”上,再缓缓而下,栖息在它自己盘结的母树根旁,等待化为春泥。

一切,又归於平静。

“无情碧观”後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这些都是当年严莺随手买下来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点後路,今天却成为她们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观和林田,和严家未抄时的田地百万亩及房屋六千多间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离的两姊妹,已经很满足了。

田是租给当地农民来耕种,道观出租,地方上的人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谣传是官家有罪,妇女出来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个馀生清静。

茉兒要养孩子,便在道观後的林子里盖了一间白墙瓦房。这其间,她学会操井种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还是织布刺绣。以前学来当一品夫人的手艺,如今成了谋生的工具,有时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惊动地方官府,怕那些来往酬酢会误了他和茉兒母子的相处。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里磨蹭,陪兒子玩、学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钓鱼,晚上他再回天步楼独眠。

他觉得茉兒变了,以前的天真纯挚及娇憨求爱的小女兒姿态已不见,是历尽沧桑,还是为母则强?总之,荆钗布裙和洗手做羹汤,使她平添了一种沉静聪慧的美。

这个茉兒,比以前在严府或任府,更显示出自己,不再焦虑、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仪。

由於这个新的茉兒,令子峻的心更沉淀。他知道京城里有许多人殷殷地期盼着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内阁里兼恩师的舅舅、翰林院的历朝策论、礼部里的国之典章……曾经扛在肩头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负,已遥远地竟不如茉兒的一声娇斥,或阿迢的牙牙兒语。

他终於明白自己有多爱和茉兒长相厮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兒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到这两天,因为要办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点喜气,她才愿意与他话家常,他自然趁此机会好好的表现一番。

这秋阳午后,他陪着阿迢在柴木间玩捉捉迷藏,顺便想着这孩子要何时启蒙识字。突然,阿迢往道观里跑去,子峻怕会打扰到里头的女道士,连忙要追他回来。

阿迢熟门熟路的,三岁幼兒机灵地钻进缝中溜到大殿上,他对高墙上红绿彩色人像最感兴趣,那分别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没抓到兒子,见他又溜到一个刻着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头,竟见三副联,分别是——

云里观音香绮罗

雾里观音凝兰蕙

风里观音燕轻盈

子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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