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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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接不到高檔工作。”
“我还有时间,不急。”
她母亲却说:“我住在这两间铁皮房里已有十年,真怨尽怨绝。”
印子把一只手搁在母亲肩上。
电话响了,印子过去接听,说了几句。
“谁,又是那个学生?”
印子不出声。
※※ ※
“你少在那种大男孩身上浪费光阴,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肯定向家里伸手,能帮你甚么?”印子母亲说。
印子微微笑,“可是,陈裕进是一个高尚的人。”
“你爱他?”
“不,我们只是好朋友。”
“他叫我刘太太,真好笑,下次请告诉他,我姓蓝,叫我蓝小姐就可以。”
可是在陈裕进单纯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叫小姐,其余的,都是太太。
电话铃又响,这回,蓝女士抢着去听,没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恭敬起来,“是是是,印子,是孟小姐找你。”
印子一怔!孟如乔还找她干甚么?
“喂!是印子吗,好久不见,想同你吃顿饭,明天七时到沙龙见好吗?”语气若无其事,似老朋友。
印子陪笑,“我希望孟小姐有工作介绍给我。”
“工作?有呀,把张永亮导演也叫出来可好?”
印子心中有个疙瘩。
挂了电话,她同母亲说:“我不去了,你帮我推掉。”
蓝女士看着女儿,“出去亮亮相,露露脸,人家也好知道有你这个人。”
印子微笑,“这就叫做拋头露面。”
“许多名媛也天天争取这样的机会,衣服愈穿愈少,表情愈来愈淫。”
印子也笑,“业余好手不容轻视。”
“去吧,吃顿饭,聊聊天,她能把你怎样。”
印子改向裕进求助。
“孟如乔请我吃饭,你可否送我去?然后,四十五分钟之后,来接我走。”
裕进笑,“没问题,只是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我还求之不得呢!”
就这样说好了。
那天,印子没有刻意打扮,头发统统束起,抹了点紫红色胭脂,穿一条深蓝色裙子。
奇怪,孟如乔比她早到,同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到印子,立刻站起来。
只有三个人,已经叫菜叫酒,可见没有别人。
年轻人叫王治平,是一间唱片公司合伙人,十分斯文有礼。
“我们正在找新人。”
“市道不好……”孟如乔这样说。
“总得吃饭。”
气氛有点僵,孟如乔盛妆,可是看上去有点憔悴,皮肤些微光彩也没有,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
印子心软,对她分外客气。
喝了两杯,孟如乔有点牢骚,那位王先生说要打个电话,借故走开。
孟如乔说:“印子,陪我去补妆。”
印子从前是她的助手,这种事做惯做熟,她不介意。
孟如乔脚上穿四吋细高跟鞋,手搭在印子肩上才站得起来。
※※ ※
孟如乔在化妆间细细补粉,“咦,香烟漏在桌上。”
印子出去同她拿烟。
看看手表,希望裕进快来接走她。
回程经过走廊,看见那个王治平背着人在讲手提电话。
是这句话吸引了印子……
“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
这是说谁?
“全身皮肤光洁如丝,没有一个疤一点斑。”
声音很低,但是印子耳尖。
她浑身寒毛竖了起来,这明明是在说她,裕进怎么还不来?
“脾性也好,丝毫不觉骄矜。”
听到这里,印子有点害怕。
“你马上就来?好,我设法留住她。”
这时,孟如乔走出来,嗔怪印子:“你到哪里去了?”
那王治平立刻收起电话,一脸笑,“我们去喝咖啡。”
印子答:“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孟如乔怪讶异的,“向妈妈抑或男朋友报到?”
印子尴尬地笑,“我实在累了。”
那王治平说:“那么,我们在十分钟内谈妥合约。”
“合约?”
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引诱。
“对,”他微微欠身,“唱片合约,我们翡翠公司决定用你,将捧你成名。”
印子大奇,内心恐惧顾忌稍减,她说:“我从来没唱过歌,我声线很弱。”
他笑,“有几个歌星靠声量成名。”
孟如乔叹口气,“听,听,人就是这样走起运来。”
假如陈裕进在这个时候出现,印子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可是,他迟到了。
印子被孟如乔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挟住走到咖啡厅去。
王治平二话不说,取出一张合约,放在桌上,“刘小姐,你回去仔细看一看。”
印子一看,见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证上的马利亚罗兹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备而来。
接着,她看到月薪数目,怔住,数一数零字,竟是整数十万。
印子抬起头来,她们母女三人一切烦恼将因这张合约解决,怎么会有这样好事?
连孟如乔都说:“印子,你怎么谢我这个中间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说:“印子,公司还会提供住屋及车子给你,直至三年合约完成。”
孟如乔说:“我是你,立刻签上大名,印子,你走运走到脚底板了。”
王治平说:“翡翠公司声誉不错,印子,相信你也听过,你还未成年,得请家长加签。”
印子手里拿着这张合约,注意力完全被夺,丝毫不觉邻桌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呵,这笔投资非同小可,值得吗?得看清楚。
※※ ※
这个陌生人从未见过像印子那样好看的少女,皮肤白得晶莹、眉目如画,神情有点忧郁,她的手腕与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别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纤细,背部线条像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
他心中有数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个眼色,静静离去。
过不到几分钟,王治平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他嗯了几声,“知道,知道。”
他满面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这才想起,“我有朋友来接。”
王治平笑笑,“他迟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车辆挤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点点头。
孟如乔也同车,牢骚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机不出声。
先送印子,临下车,王治平随口问:“印子,你喜欢甚么牌子的汽车?”
印子回答:“家母喜欢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车,替她按门铃。
他早已将刘印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们母女住天台屋里。
“明日有空,接你去参观宿舍,在梅道,你会喜欢。”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学生时到山顶旅游时乘缆车经过的一条路,遥不可及,印象中只有外国人及神仙才住那种地方。
“明天上午十时半来接你及蓝小姐。”
王治平转身走开。
印子先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脚步冲上楼去,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车上,看见孟如乔摊大手掌。
他有点厌恶,但是不露出来,轻轻说:“周先生不会亏待你。”
孟如乔缩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联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里推,该当何罪。”
王治平淡淡说:“她原本已活在油锅里,出来散散心也好。”
车子驶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约摊开来。
她母亲兴奋地说:“明日一早去找律师研究清楚。”
电话来了。
听到裕进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怪他,只是问:“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车,我现在才赶到沙龙,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
“对不起,印子…——”
“没关系。”
她挂上电话,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来,呼吸声都听得见。
印子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花板,明日开始,就得学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闭上眼睛,不知为甚么流下泪来,那无论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 ※
天很快亮了,母亲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过电话来催,说十点半来接我们。”
罗萨萝在一边闹:“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静静地梳洗换衣服。
母亲在一边,忽然握住她手臂抚摸,低声说:“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转过头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车子准时来接,他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相当讨人欢喜。
车子一转上山,环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脚,山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蓝女士难掩兴奋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可从腌臜的凡界迁上天庭。大厦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房车,司机看到王治平立刻下来把车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转交给蓝女士,“这是公司车”。
那中年太太觉得是在做梦,强作镇定,跟着王治平走进豪华大厦大理石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甲座大单位,门一打开,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立刻决定签合约,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个客厅落地窗对牢湖水绿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贴近,观看蓝天白云。
罗萨萝欢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时可以搬进来?”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连床铺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备好,像豪华酒店设备。王治平把门匙交给印子的母亲。蓝女士双手颤抖,接过那串锁匙,摀在手心中。
罗萨萝却去打开衣柜,“姐姐,来看,衣柜里满是漂亮衣裳。”
蓝女士满心感激,“你们太体贴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们母女做过甚么,十多年来,她们胼手胝足,挣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尽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约呢?”
“呵,不急,看仔细再签好了。”
他竟开门走了。
印子开了长窗,到露台呼吸新鲜空气。
身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遗弃,母亲改嫁,又生一女,最后还是分手,家贫,她从来没好好呼吸过。
三个人都没再去理会合同里说些甚么。
罗萨萝每晚睡折床,淋浴,不过是一个水泥坑加一条胶喉,今日忽然看见一间小小套房,淡苹果绿墙上画着一座睡美人堡垒,纱帐床,白色地毯,附设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来。客厅插着鲜花,厨房里有大盘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们三母女今日一定会搬进来,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见母亲说:“我们立刻回去收拾东西。”
她妹妹说:“我不去,我决定留在新家,我会转学校,换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声,走到大梳化,坐下来。
第4章
电话来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说一句,已经替她在美国国际学校报了名,暑假后升读第十班。”
印子脱口问:“翡翠对每一位歌星都这样妥当?”
对方沉默一会儿,“当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潜质。”他笑。
印子也笑,挂了电话,去看妹妹,发觉罗萨萝在纱帐床上睡熟,而母亲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电视。
都不愿意走了。
印子说:“我出去一会儿。”
在门口,碰到一个挽着菜篮的女佣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来帮手,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六时走。”
都想到了,没有一件遗漏。
印子却一个人乘车去找陈裕进。
陈家祖母来开门,“咦,印子,裕进去上中文课。”
“有地址吗?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点点头。
“不如你进来等他,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不,我去他那里比较快。”
“老师住牡丹路三十号二楼。”
印子礼貌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
她赶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铃,有两个中年妇人出来,上下打量她。
“咦,”一个说:“这不是象牙香儿小姐吗?”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们点头招呼。
待两个太太一转身,印子便按铃。
裕进正上课,试用普通话与邓老师讨论李白生平,忽然对讲机传来印子的声音:“请问陈裕进在吗?”
他整个人跳起来,以为是做梦。
邓老师一看就知道谁来找。
“我马上出来。”
他丢下唐诗与李白就往外跑。
老师说:“今日到此为止。”
“谢谢老师。”
裕进一溜烟似消失在门口。
老师忍不住,轻轻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轻人为之倾心的可人儿,只见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说了甚么,他轻轻拥抱她,把下巴放在她头顶上喃喃安慰。
然后,他俩踱步离去。
印子轻轻说:“真没想到,一夜之间会有那样大的变化。”
“这也许是人们口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在小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来。
※※ ※
20/12/1999
“裕进,我看过一篇小说,故事里有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卫星德莫斯去发展事业。”印子说。
“呵,是一篇科幻小说。”裕进说。
“不,裕进,我要去的地方,同火卫德莫斯的凶险没有甚么分别。”
“那么!”裕进握紧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学,让我照顾你。”
印子不出声。裕进只得问:“故事后来怎么样?”
印子惨笑:“离别的晚上,他承诺无论事情如何变化,他都会永远爱她。之后,他失去她的音讯,只辗转听说,在那个人吃人的罪恶卫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寻找她吗?”
“有,一直托人传出消息:‘回来,回来,我照样爱你。’一日,她来到他的门口,她回来了!”
“啊!”
“她呜咽地说:‘我已经变了,变得你不再认得我’,‘不’,他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他打开门——”
裕进紧张的问:“怎么样?”
印子用手掩住脸:“门外有一只骯脏的小动物,是一只混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头来,那脸,却是那女孩的面孔。裕进,在德莫斯,他们竟把她的头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进叫出来
“裕进,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
“印子,那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
“不,裕进,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乔,好端端一个人,三年之内,酗酒、服毒、狂赌、日夜颠倒,时时狂歌当哭,她快变畸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