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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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蒙蒙,金风凄凄,休息了半晌后,震玉紧握着车柄开始推动台车,想将亲人们带离这处不该是属于他们的归处,然而因雨而变得极差的路况,却不能如她所愿,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里无法在雨中推车前进时,殒星使劲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里的双脚,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泞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来到她的身畔,不理会她拒绝地抢过推车的车柄,落力地为她推起车来。
又冷又累,几乎将气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帮助,直至她再也无力推拒他比她更固执的执拗,也只有任由他前来插手,而她,只是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边努力将推车从泥泞地中推出的殒星,两眼直视着前方。
他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因为他不想再看见那双曾经与他太过相似的眼眸,因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忆中重蹈覆辙,再让那份感觉在他心中翻搅一回,可是背后那两道紧随着他的视线,却像两团暖火,令他的背脊后,有种灼灼的烧热感。
雨水纷纷扑面而来,风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这场苍天的雨泪水无平息之日。他咬牙继续前行,却忽地觉得,这条离开乱葬岗的路途太过遥远漫长,而这场大雨,则是太过痛烈难挨。
聆听着震玉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足音,一脚一困顿,一脚一蹒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声,千言万语诉之不尽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这足声里头,因无处可诉,只好借由此声在雨丝中滑过。
天犹未亮,这一夜,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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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破庙里,清晨已翩然来临,纵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苍天收去,骤出的朝阳,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云朵,来到庙窗破败的窗棂,映透过残碎的纸窗,掩映的光辉将庙内照映得一处阴暗、一处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没有体力犹还在调适休息的震玉,静静委坐在庙内坛后的一隅,而替她将所有亲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后,殒星也一声不响地回到破庙里。
此时此刻,又累又倦的震玉只想再闭上眼好好地睡一场,但殒星却先自外头捧来了一盆清水,再拿来数套干净的衣衫交给她,要衣衫尽湿的她换上免得着凉,她犹豫了一会,后来仍是勉强接过,他则是避嫌地背过身子方便她更衣,当她换好一袭素衣白裙后,他再来到她的面前坐下,执起她布满尘土的手,将那些塞滞在她指缝间污泥,一一剔出仔细地清洗干净。
过于疲累的震玉没有挣扎,只是低首看着他有耐心地清除了她手间的脏污后,拉着她的手在水盆中清洗。与她洗净的双手相较之下,他黝黑的大掌和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柔缓轻细,像是怕伤了她似的,此等温柔,缓缓暖和了这几日来因人情事故而遭到冷冰的心房,为她细细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扬睫,在近距离下,首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样貌。
他在她印象中的模样变了,头一回她所见着的他,是个手提复仇长刀、拥有阴森吓人的鬼脸的厉鬼,然而现在,他却收去了她所曾见过的一切,一张俊朗的脸庞,衬着那双自见过后就一直吸引着她想要靠近的黑眸,那双魅人的眸子,在朝阳下看来,是如此的温和近人,他一点也不像鬼。
将她的手浸至清水里的殒星,放软了音调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你不怕?”感觉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他试着出声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静。
“怕什么?”正将小手放在他掌心里任他拭干震玉不解地问。
他抬起头来,正视着她,“我是鬼。”
震玉的两眼直视进他的眼瞳里,并没有他想象中该有的惊慌失措,她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照理说,她是该因他的这句话而感到害怕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害怕或是讶异的,相反的,她只觉得心安。
她的双眼自他交视的眸中挣开来,滑曳至他的身后,阳光下,他仍是没有影子,证实了他的话,也同时让她相信了他的话,她更因此而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是鬼又如何?”她并不是因他长相不吓人,也不是因他脱离了人们对鬼类的想象,故而不感害怕,而是,此时的她,倒宁愿他是一只鬼。
“什么?”反倒是殒星为她的反应感到意外。
她苦涩地轻扯菱唇,“总比是人好。”
回想起在法场看到的种种,回想起在仇仇的血光外,那些酣享血宴的人群,那些,将她的心碎视为无物只想贪图个痛快的人们,她只觉得,眼前的这只救她一命的鬼,远比起那些披着羊皮的狼还来得好,至少,他不假,他的关怀是真的,他的温柔也是真的,他不与那些人面鬼心的人们一般,即使他是只鬼,但他待人的心是真的。
他这只不属于阳间的鬼,面对她所有的亲仇心恨,他没有给予一句安慰抚惧,或是一丝怜悯同情,他只是无声地跟在她的身后,像座巨大又安全的伟山,支撑着她、跟随着她,在她即将倒下时,他会朝她伸出双手扶握住她,他只以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对她这个陌生女子的关怀。
或许就是因为他种种的包容和恩情,因他,在她爹自尽后以来这段动荡不安的日子来,她的心忽地平静了,因他,她有着难以言喻的心安,像是找着了个可以暂时搁心的宁静地,终于可以好好地喘口气,终于可以去整理海脑里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恨意。
见她瞧自己都瞧得出神了,殒星不自在地至身后的包袱里取来一个馒头,伸手将它递至她的面前。
“吃吧。”
震玉并没有接过,虽然明知自己已经许久没进食了,可她不饿,一点食欲也无,但他却拉起她已洗净的小手,强行将馒头塞进她的手里。
“你是人,是人就得吃东西,饿了就得填饱肚子。”接连着两日没进食,她没倒下,就已是很难得了,再这样下去,她是想去当个饿死鬼来阴间跟他作伴吗?
经他一说,她才想起,虽然伤心难过的事,将她的心房充斥得满满,让她不知该怎么过,可是她仍残留在世上的这条生命,却是他给予的,她不能对不起他的一番救命心意。
“是谁害了你的亲人?”看着她拿起馒头,一口一口艰难地将它咽下后,他忍藏不住心底的好奇。
她止住了动作,扬起螓首,双眼愤愤的。
“翟庆。”这二字,恐怕至死,都会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的话出口后,殒星的脸色随即变了,明昧不定,暗青色的彩影,又薄薄地覆在他的脸庞上。
“你认识他?”自他的反应看来,震玉有些意外,没料到与翟庆结过仇怨的人,并不只她一人,“你与他……有过节?”
“他是我回阳的原因之一。”他褪去了所有的温柔表相,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迸出。
她平淡地问:“你想杀他吗?”看他的情形,恐怕他生前在遭遇上了翟庆后,下场也没比她好到哪去。
“杀他?我与他的过节,岂只是一个杀字就能解决的?”殒星极度阴寒地笑了,握拳的双掌咯咯作响,“我恨不能食他的肉、饮他的血!”
“他对你做了什么?”
胸口涛然汹起的恨意,和一股股接踵而来的弥天怒焰,在她的话一出口后,忽地熄灭了。
殒星怔愣着,脑海一片空白。
翟庆对他做了什么?他说不出口,只因他脑海里那些片段般的记忆,总是像雾夜里的山景,朦胧一片怎么也看不清,他还是忆不起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让他如此恨翟庆,恨得连在阴间里也无法遗忘往事前尘,可除了仅记得翟庆通敌卖国、翟庆亲手杀了他外,他能记清的却委实不多
“你叫什么名字?”以为他是不愿将心事诉与她这个外人,震玉也不想再进一步追问,只淡淡地起了另一个话题。
“殒星。”
她一怔,慢慢地体会这二字进入她耳里后泛起的感觉。她静静凝视着他的脸庞,感觉他的确真像颗殒落人间的星子,也难怪自见到他起,她就被他这双灿亮的眸子所吸引。
“你不像中原人。”她偏首凝视着他的五官,感觉他有些像是西域那边来的人。
“我的确不是。”虽然先前在来阳间之前,他曾经告诫过自己别又再相信人类的,可是在她面前,他却只想对她坦白。
他的故乡,是远在西边的大漠里,而不是座处处可见春意、百花繁开的京兆,在他的家乡里,他最记得的是,子夜里那轮自沙漠东方高升的明月,每迎月圆当月儿逐渐高升时,沙地里的色彩就渐渐地起了变化,自黑暗变得幽黄,再来即是银白色的光芒笼罩大地,那一地的细沙,闪烁着月色耀眼的光辉……
那是多么美好又令人怀念的情景啊,只可惜,他却再也瞧不见了。
“你呢?叫什么?”赶在自己又沉沦于缅怀之中前,他忙收回漫天的思绪。
“震玉。”
他没忘了他的担心,“日后,你想怎么办?”
“日后?”震玉讶然地睨着他,从没想到他竟连这个都为她感到担忧,这让她,有种像是突然获得了个亲人般的暖流在心底流淌。
“处理好你的亲人后,你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或是另到……”他干脆伸出手指数算的,也算是为她建议,但当他一接触到她变得凌厉的眸子后,他的语音嘎然而止。
她字字清晰地道,“报仇。”
殒星无言地看着她,没想过,在她坚强的表面下,她那颗为亲复仇的的意念,竟是如此明确坚决。
“我要报仇。”震玉紧握着双拳,说这话时,她是将今后的人生都赌在这上头了。
自他接连着两回将她自刀口底下救回来后,她在他那双看来远比她幽暗的黑眸底,看见了她被孤留在人间的意义,她也还记得二娘生前不遗余力要保她的心意,她知道,她活着,是为了做某件事。
昨夜的那一场暴雨,狠狠将她冲刷过一回,血泪已干,再度还她一个清白干净的自己。虽然春风依旧拂桃花,但人面不再,芳心已改。她必须收拾起被伤的心,再好好地睁开双眼,将这座被心痛蒙蔽的世界仔细地看清楚,如今,被遗留荒凉人世中的她,有她得做的事。
在她将亲人们自乱葬岗里挖出来另起新地埋葬后,从前的那个震玉,也已经随着他们被埋葬,雨后重生的她,在心底慎重地告诉自己,她必须活着,因为她还有一双手,她得代那些有怨无处诉,有泪无处流,却再也无法起死回生的亲人们,报仇泯恩怨。
时间仿佛凝结在空气中,殂星深屏着气息,看着她身后映亮朝阳的一层光圈,莹莹白亮的湘裙,衬映着她焕亮的水眸,他不禁浑身紧张起来。
只因她的双眼太过明媚、太过炫人,像流沙,是那种拉扯着双脚让人陷进去的流沙,让人一陷不覆的流沙。这令他想起那一望无边的大漠,既孤独,又空旷漫漫的沙海,每每独自一人行走其中,他总觉得疲惫又心碎。
然而那片记忆中缠绕着他不放的沙海,此刻,却仿佛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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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有人在窥看他,不,他并不能确定是什么“东西”在监视他,这龙蛇鬼神杂处的人间,众生太多了,那道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的视线主人,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或是兽和妖?不清楚,每每回首,却也找不出个答案来。
在这夜,趁着月明星稀的照映,殒星来到了皇城。
照着这几日来的明察暗访,他找着了暗响的被困之处,做梦,也没想到,暗响竟是被听说能够左右一国的护国法师给捉了去。
夜色正璀璨,月儿逐渐变得圆满,在月下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形,但他不在乎,即使被发现了,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人能够不被他吓着,或是能够拦住他,可还未到皇城内城,他却缓下了飞跃的身躯,定立在皇城内城外的高塔上。
挥之不去的窥伺感,令他再一次地回首顾看,那种感觉,令他越来越感不适,虽说这视线给他的感觉不似敌也不似友,可就是让他的心中有所挂记,不能全心全意地集中在他待办的事上。
在朦朦胧胧的视线又朝他飘射而来时,他飞快地回头看去,准确地找着了那双监视着他的双眼,然而他没找着半片人影,只见着了一双兽的眼。
纵身飞跃至一座高耸的庙檐上,低首看去,令他觉得可疑的视线来源,不过是座庙檐上一头石雕的嘲风兽,可他还是觉得,除了它外,后头似乎还有人正用一双眼跟随着他。
他甩甩头,勉力甩去那股不快的被跟踪感,打算再朝皇城内城的钟灵宫前进时,一道轻快的男音却阻止了他。
“慢。”
殒星霎时僵止住动作,防备地一手按在身后的长刀上,就着月光,他半眯着眼,小心地看着那名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者。
燕吹笛好笑地摆摆手,“别急着动刀动枪的,在下不过是想打个招呼。”
他暂且没有收回手的打算,仔细探看着那张在月下看不清的面容,可就算他再怎么看,也仍是看不清,只依稀地看见陌生人唇边的笑意。
殒星微皱着眉,“你是谁?”看他一介文儒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个能与他交手的对象,可他却能够跟在他的身后不让察觉,这就够让人感到纳闷了。
“夜半睡不着出来散步的路人。”燕吹笛拨开被风吹得覆住面的发,赏给他一抹怪异的笑容。
只可惜殒星一点也不领情,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两眼一收,转身就要离开这名来意不明的跟踪客。
可是燕家兄弟却不想这么快就放过他,在檐上的身影在转瞬间消失,快如闪电地来到他的面前,快得让殒星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
“你有耳背的毛病吗?”他大咧咧地摊开两掌拦住去路,“不都叫你慢着了?”
“你这个路人,除了散步外,还是个拦路人?”殒星不悦地瞪着他,“是钟灵宫的人派你来的?”该不会,这家伙就是那个护国法师用来保护钟灵宫的护法吧?
“钟灵宫?你是想逗我笑吗?”燕吹笛不屑地哼了哼,话意里明明白白地表明了憎厌之情。
殒星有些错愕,“你不是?”难道他真的是来散步的……啧,他竟还真的相信“散步”这种说法。
“谁会去为皇甫迟那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