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锦-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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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愕的抬起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母亲。
父亲自此离开了家,整整一个星期都没回来,母亲一个人坐在卧室里流泪,我陪着母亲,忐忑不安,“母亲,你与父亲从未吵过架。”
母亲伤心欲绝,眼里含着泪,“是啊,我们从未吵过架,这二十年,我连痛痛快快地与他吵一架,都是奢望。”她转过头来,伸手在我的脸上摸了摸,轻声道:“当初是我算计了他,若不是你,他不会娶我,茉儿,你父亲不爱我。”
我说:“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父亲对你那样好。”母亲却无力地笑一笑,“那是我傻,许多年前我自杀过,他来问我到底要怎么样,我说,我要他对我,他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你看,茉儿,连你都觉得,他对我是真的好。”
我惊怔在那里,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天方夜谭般。
母亲落下泪来,“我真傻,要用二十年的时间明白,这世上的爱情,原来真的强求不来。”
我怒上心头,一定是修道院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坏女人,她破坏了我的家庭,她罪无可恕,第二天我就逼着侍卫开车到修道院去,我做好了与她对决的全部准备,我要捍卫我的家,我的母亲,但我还没有接受修道院,就被几名便衣侍卫拦住了,为首的一位低着头对我说:“小姐,你不能进去。”
他们竟都认识我。可见都是父亲身边的亲近侍官。
我愤怒,“是不是父亲在里面?他与那个女人在一起,却对我和母亲不闻不问!”我在修道院外面大喊大叫,硬要往里闯,侍卫拦不住我,我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厉害,她居然可以让父亲专门派了便衣保护她,让父亲抛妻弃女,她却独立躲在这里,暗自窃喜,简直卑鄙,但我没有闹了多一会儿,吕叔叔就赶到了,他一下车就奔到我的面前,脸色难看极了,他说:“小姐,你闯了大祸了。“果然,当天晚上父亲就回了家,我被叫到他的书房里,罚跪在地上,父亲怒不可遏,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愤怒过,他指着我,大声吼道:”不许你再接近修道院!”我昂着头,面无惧色,“她破坏了我的家,她是坏女人,她该死!”
父亲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毫不留情,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被父亲打,就是为了那个女人,那个藏在修道院里的女人到底有多重要?!
我怎能不恨!
那天晚上我在屋子里大哭,扔掉了父亲送给我的所有礼物,剪碎了他给我买的洋装衣服,我准备好了与父亲大闹一场,直到他放弃那个女人,回到我和母亲身边来,否则我决不原谅他,绝不!
但是这个计划到底还是没有成功,因为父亲病倒了。
他在开例会的时候心脏病发作,被紧急送到了医院,虞伯伯远在金陵,专门派来了最好的心血管科医生和最好的药,而专门负责父亲的医疗小组由美国地华裔心脏科权威医生华向威主持,没多久父亲动了一场大手术,但病情不见好转,缠绵病榻,时好时坏,我和母亲终日陪在他的身边,他在昏迷的时候,嘴里经常喃喃地说些什么,我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害怕起来,我害怕父亲死去。
天气转凉,淅淅沥沥地下些雨水,昏迷了很久的父亲终于在一天清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而,就是轻声唤道:“之鸣。”吕副官赶紧走过去,低头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的眼瞳发出微弱的亮意,“你去告诉她把。”
吕副官的眼圈竟然红了,“军长,这就要去修道院请她过来吗?”父亲躺在病床上,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了虚空中的某一个角落,他缓慢地点点头,我站在一旁,分明看到父亲点头的时候,身体也在紧张地微微颤抖。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修道院里的那个女人要出现了。
她是在下午的时候来的,却是坐在轮椅上,吕副官推着她,那个女人穿着素色的旗袍,挽着发髻,面容白皙娇艳,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立时想到了在家中花园子里盛放的一丛芙蓉花,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她被推倒了父亲的病榻前,两人的目光相接,竟是对视良久,父亲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里隐隐地出现了泪光,她握着父亲枯瘦的手,落下泪来,“兆煜……”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父亲,就连母亲,都没有这样叫过父亲,父亲纵然深受病痛,却依然在微微地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实在是因为太激动了,他对她说:“你终于来了。”
我望着父亲的笑容,终于知道,原来只有真心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拥有这样近似于宠溺的温柔笑容,暖意可以从眼睛里延伸到心底里去,我为我的母亲赶到悲哀,母亲说得对,其实父亲从未爱过她。
傍晚的时候,父亲病情加重,她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父亲长久地望着她,一如小孩子般贪念的样子,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呼吸略微有点急促,但是精神却比往常好上了许多许多,他似乎有话要说,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他被哽住了,眼中是泫然的泪光,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仿佛是攒了一生一世的勇气,他说:“二十八年前,邯平码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她怔了怔,眼珠无声地凝定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气,她回忆了很久,记忆最深处的一瞬间被她翻找出来,尽管那只剩下了一个极模糊又遥远的印记,但是幸好,这种记忆还在,她说:“原来是你。”
父亲点头,轻声笑道:“是啊,就是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那个时候……”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只是痴痴地望着她。低声道:“要是我,那时候追上你的车,该多好。”
我始终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窗外的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点点滴滴的水珠,从廊檐上慢慢地落下来,被风吹在落地窗上,缓慢地流下去,形成了一条长而细的雨痕,雨后的天空是磁青的一块,明明已经是傍晚了,天空却意外地越发亮堂起来,映得落地窗都耀眼明亮。
父亲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微微地笑道:“我自己种活了一株重瓣醉芙蓉。”
她眼中有泪,却安静地笑道:“那要什么时候开花呢?”
父亲的眼瞳里闪烁着温柔的光,如还在海面上散碎的金子,他的脸色竟变得好看些了。呼吸比刚才缓慢了许多,他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温和地道:“等花开了我拿给你看,也许要再过一两个月罢。”
当天晚上,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葬礼过后,母亲比往日更加沉默,我便推迟了原定的留洋计划,专心地再官邸里陪着母亲,她精神终于略好了一些,我才放下心来,但半个月后,吕副官领了一个小女孩来找我,那个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留着一头漂亮卷曲的黑色头发,浅色的皮肤,竟带着孩童少有的英气,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我,吕副官对我说:“先生临终前嘱咐,请小姐把这个孩子送到她身边去,但千万不要打扰她。”
我想起我可怜的母亲,恼怒道:“我不见她,父亲与她……他们对不起我母亲。”
吕叔叔望着我,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道:“小姐,你真的误会了,先生与她绝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而且,其实除了先生去世前地那一面,他们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相见了。”
我怎么可能相信吕叔叔的话,甚至怀疑他是为了父亲开脱,他们一个住在秦邸,一个就在修道院里,都同在金州,怎么可能二十年不见面,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吕叔叔的表情十分诚恳,让我没法怀疑。
后来我把孩子带到修道院去,那个女人坐在四面落地窗的小会客室里,略低着头,正在缝着育婴堂孩子们常穿的蓝布衣服,她在听到门声的时候,转过头来,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了娜塔莎的脸上,竟然露出惊愕的神情,我松开了小女孩的手,“去告诉她,你是谁。”
小女孩并不怕生人,走到她的面前,刚很清脆的童音回答道:我从俄国来,我的父亲叫列昂尼德,我的母亲叶泰晓芙,我叫娜塔莎。”
我看到她先是怔愕,接着清透的眸子无声地溢出泪珠来,她弯腰抱住了小女孩,放在膝盖上的蓝布衣服落在了地上,她哽咽着道:“娜塔莎你的母亲呢?”娜塔莎说:“妈妈与上帝同在。”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垂下头来,将娜塔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我走过去,把衣服捡起放在她面前的架子上,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含泪的目光温柔宁静,“谢谢”
我说:“这是我父亲去世前最后的安排。”
那无晚上她抱着娜塔莎,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是她把这个故事记得很清楚,连细枝末节都能静静地说了出来,半夜的时候又下起雨,浙浙沥沥地敲打着窗户,娜塔莎早就睡着了,她用毯子包好娜塔莎,半响无言,我忍不住问道“行刑队开枪的时候,我父亲带人及时赶到救了你,故事的结局,只有这样了吗?”
‘是啊,只有这样了。”
我没法子不追问,“那么,那个人呢?”
她知道我追问的是谁,却默默地转头看向了落地窗外,良久方才轻声说:“不清楚,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关注外面的消息了,但我那—枪打在他的胸口,他受伤也很重。。。。。。”
她的神色无声地黯了—黯“可能已经死了吧。”
二十五年前那个惨烈的大雪天,其实早就把什么都埋葬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那短短几年间的跌宕起伏,成为了她生命中永远都不能刮去的印记,但幸好.她在父亲照扶下,安静从容地度过这么多年,父亲沉默地守护着她,从未改变过,有时候,最初等待的人,未必就是陪你到最后的人,而最后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他才是你第—个遇见的人,我忽然很可怜我的父亲。
他敬这个女人二十五年,他亦爱这个女人,二十八年。
我没敢开口问她关于她与父亲之间的事情,有一种距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他与她各自恪守了二十年的时光,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刻,才派人请了她来,不到黄泉不想见,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我更不敢去触碰,去亵渎。
我离开的时候,真是凌晨时分,天际一片蟹壳青色,好似钧窑花瓶上那一点点精致的釉色,雨已经停了,草地上湿漉漉的,一层雨雾浮起来,好像是草地里升腾起来的烟,落地窗的那一边,娜塔莎活泼地趴在她的腿上,仰着头讲着什么,她认真地听着,慢慢地点一点头,眉宇间是温柔的笑意,这一切果然都如父亲去世前为她精心安排的那样,也是他最后能够给予她的。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番外 谁会凭栏意(补全)方琪总是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光明的女学生,踌躇满志地参与学生游行示威,特意找了一辆人力车,站在上面大呼口号,慷慨激昂,系在颈上的纱巾随风飘飞,当时他正是驻扎在金州的十军区军长,专门被政府派来与游行队伍谈判,她一回头,正碰上他的目光笔直地射过来。
方琪心中倏地一慌,脚下居然踩了一个空,竟从人力车座上掉了下来,亏得随行的同学将她接住了,周围人声鼎沸,她站住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方向,他竟也在遥遥地看着她,他戴着军帽,一双眸子遮在了阴影里,她自然看不清他眼底里都含了些什么,然而被他这样注意,她的一颗心却是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直到他被侍卫簇着进了政府大厅,那般前呼后拥的架势历历在目,她的心跳都没有平复下来。
后来她对汪雨晴说到那一瞬宛如触电一般的感觉,汪雨晴还要笑她,“方琪,你这是‘投敌’你知道吗?”方琪忍不住吃吃地笑,汪雨晴却道:“你说的那个人我认识,叫秦兆煜,他经常到我大伯家里去呢,我大伯一直都说他是少年英雄,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军长。”
汪雨晴的大伯是金州商会会长,向来都与政府里的人来往很密,方琪忙道:“那他什么时候还到你大伯家去呢?”汪雨晴笑眯眯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难道这就是要发动攻势么?”方琪把脸一红,道:“胡说八道,又不是打仗,发动什么攻势。”汪雨晴就笑道:“好啦,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份上,我大伯过几天在家里办芍药会,秦兆煜准来,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就行了。”
没多久就有汪府的帖子亲自下到了方琪家里,方琪知道汪家是新式人家,便特意到百货公司买了一条西式裙子,裙子是淡淡的粉红色,外罩着一层薄纱,灯光打在薄纱上,裙面上漾着一层流光,好似一枝沐月的海棠,汪雨晴专门来找她,一瞧见她,便笑道:“秦兆煜来了,正在花厅里与我伯父说话呢。”
方琪道:“我又不能到花厅里去。”
汪雨晴笑道:“他们一会儿就得出来,等会儿要开舞曲,我让伯父帮你们引荐一下,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方琪一一记在心上,正在低头思忖之间,汪雨晴忽地道:“我听说方琳与孟师长的儿子定了亲,是真的么?”
方琳是方琪的双胞妹妹,也是方琪最不喜欢的一个人,自从方琳与孟建文定了亲,在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要若有若无地表现出一点高人一等的优越性来,动不动就将嘴一抿,淡淡道:“算了,我不与你争,建文不喜欢我这样……”那貌似谦让的不可一世简直要把方琪气死了,最让人恼火的是,连父亲母亲都要哄着她。
汪雨晴知道她的心思,便道:“秦兆煜不知要比那个孟建文强上多少,方琪,不要让方琳那样得意,从小到大,你样样都比她好,千万不要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否则我都替你抱不平。”
她点点头,眸光里带着慷慨就义般的坚定不移。
但开始跳舞的时候秦兆煜并没有出现,汪雨晴被人邀请下了场,方琪连着拒绝了好几个来邀请的人,汪雨晴也着急,跳完了一圈就绕到了汪伯父身边去,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没多久便回来,朝着方琪向露台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露台上只有一副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