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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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来的时候她也赶紧站了起来,心慌意乱地道:“我要走了。”到底还是慢了他一步,他的双臂伸过来,就把她拢在怀里,她一挣没挣开,身体却抖起来,“你别欺负我,我真要发怒的。”
他却只是笑道:“我可不敢欺负你。”
贺兰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羞得满面通红,被他抱在怀里不敢乱动,那山茶花的香气满漾漾地飘了半个池塘,有淡淡的香雾,从池塘上缓缓地升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渐渐地热起来,是她的呼吸暖暖地拂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独特的甜,即便被山茶花香围着,他也分辨得出来,那样的香,别有一番诱惑性。
昏暗中就听得他轻轻笑道:“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下山的时候有早安排好的黄包车在那里等着,贺兰可不敢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高仲祺的车回去,高仲祺亲自把她送到这里,副官许重智领着警卫队的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山路蜿蜒,唯有竹叶簌簌之声,她抱着那盛着山茶花的细颈瓶,却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山风吹到她的脸上,凉凉的,唯有嘴唇热得好似火炭。
高仲祺朝许重智那边看了一眼,许重智立即从一个卫戍手里拿过一样东西,双手送到了高仲祺手里,正是一件苏绣披风,缎面上绣着双凤牡丹,衣领上缀着一些很闪亮的东西,一晃一晃如星光。
高仲祺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又很细致地给她系好了颈间的扣子,理了理风帽上出锋的雪白天鹅绒,贺兰那脸红扑扑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咬着嘴唇,“你怎么随身还带着女孩子穿的披风?”高仲祺笑道:“我看这里的山风到了晚上比白日里要冷上许多,你下山又是迎着风,便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件披风。”
贺兰便低着头抿嘴一笑,高仲祺忽地“咦”了一声,伸手抬起贺兰的下颌,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贺兰急了,把头一转,道:“干什么又动手动脚?”那话才一说完,脸却更红了。
那四下静寂,离他们最近的,只有一个黄包车夫,高仲祺微笑着凝望了她半天,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贺兰,大事不妙了,你带了幌子出来,可要小心。”
贺兰一怔,还不解其意,高仲祺却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
他扶着贺兰上了黄包车,又一伸手放下了黄包车的顶篷,朝那黄包车夫吩咐道:“跑得稳当点。”
黄包车夫连连应承,躬下腰拉起车顺着山路朝下去,贺兰捧着那瓶鸳鸯凤冠山茶花,从黄包车里侧身回头望他,就见他笔挺如剑般站在那里,俊挺的面容沉浸在透凉的夜色里,他没戴军帽,乌黑的额发被夜风吹乱了,滑过光洁的额头,静静地凝望着她下山,她的身体随着黄包车无意识地晃着,却只顾着回头看他,伸出雪白的小手朝他摇着,嘴角噙满了调皮的笑意,却也渐渐地,就离他那么远了。
等到黄包车拐过山路,再也看不见他了,贺兰才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捧在怀里的茶花,那花香顺着山风吹拂到她的脸上来,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却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明镜新妆,花面相映贺兰悄悄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大厅里依然是喧闹非常,一对对人在壁炉前跳狐步舞。姨妈也下了场,一身暗紫色裙子,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是老气,唯有她穿上,却是神秘的妖媚,她把这颜色穿活了,恍若盛放的紫罗兰,足够颠倒众生,然而她却是在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手里转圈,笑声最欢畅,那个男人是一家吉泰烟卷商行的吉老板,早就觊觎着梅太太,趁着今晚上薛督军不在,索性勾肩搭背占足了便宜。
贺兰只看了一眼,心想从此姨妈的雪茄烟定是不会断的了。
她害怕姨妈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披风,在门口就脱下来,挽在手里,又一手捧着茶花悄悄地上楼,倒是蔡老板,他坐在交椅上,手里拿着一串青皮葡萄,笑眯眯地吃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贺兰身上没挪开,贺兰上楼的时候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发凉。
她回到房间心还怦怦跳,才把装着茶花的细颈瓶放到窗前,又将披风放在床上,巧珍就在外面拍门道:“小姐,我给你放洗澡水吧。”贺兰忙回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噜噜从窝里跑出来,在贺兰的脚边欢快地打转,戴在脖子上的铃铛当当作响。贺兰拿起梳子坐到妆台前梳头发,才梳了几下,那握着梳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镜子里映着她的面容,面颊上像是擦了胭脂一般,灿若红霞,然而那原本抹在嘴上的淡红唇膏缺了一块,是被人吮过之后变淡了的一小圈,她的心好似过电般怦然一跳,登时明白高仲祺那一句“幌子”的意思,刹那间羞得满脸如火烧,慌地用系在盘扣上的手帕来擦,手指还有点发抖。
没多久姨妈就走进来,照例地不敲门就进来,站在贺兰的身后。贺兰坐在妆台前,抬头看着镜子里映着的姨妈袅娜的影子,恍若迎风的罂粟,镜子里不仅有梅姨妈,还有贺兰,一前一后,仿佛并蒂双姝。
姨妈说:“披风哪里来的?”
贺兰很是若无其事地道:“回来的时候风大,凤妮借我穿的,明天我还要还给她呢。”
梅姨妈淡淡地笑一笑,眉梢微微上挑,“你少哄我,凤妮那样的小家庭,若是能拿出这样一件披风来,她爹也不用去各大银行商号央着借钱了。”贺兰立即顶嘴道:“难道小家庭的女孩子,连一件普通的披风都拿不出来了么?姨妈你忘了,这样的披风,我也是有个三四件的。”
梅姨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上前来将那放在床上的披风一扯,指给贺兰道:“打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披风你是有不少,但是这种领子上镶珍珠钻石的披风你有几件?你给我说说看。”
贺兰心中一惊,自己趁着夜色回来,竟未发现那披风领子上还点缀着闪亮的珍珠,颗颗如莲子般大小,就连那钻也不是普通的水钻,竟是连着几颗约有几十分的粉钻,居然如此贵重,哪里是平常人穿的物件,贺兰一想到这是高仲祺亲自为她置办的,如此大费心思,心里竟是一暖。
姨妈看她脸上默默的颜色,冷笑道:“这样一件披风谁敢穿出来,只怕掉了这上面一粒珠子,都要肉疼好一阵了,你那位凤妮同学真大方,这都能借给你挡风。”
贺兰见瞒不过去了,索性道:“不是凤妮,是别人给我的,那又如何?”
梅姨妈冷笑道:“是个男人给的吧?”
贺兰赌气不说话,梅姨妈一语言中,神色如常,淡淡道:“我告诉你,我见的男人多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点小聪明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小心哪天死在他手上。”
贺兰气不过,却道:“不许你这样说他!”
梅姨妈便冷冷道:“果然是迷了心了,男人有几个是好的?喜欢你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一旦负心起来谁也没有他们狠,把你甩了还要上来踩上两脚,弄死你拉倒。”
她最后那几句声音极是尖锐,刺着人耳。贺兰不服气,倔道:“我就偏偏相信他。”
梅姨妈冷笑了一声,道:“相信?当年我也什么都相信!”她话说到这里却是一顿,声音竟沙哑了,见贺兰看着自己,又换了满脸霜寒之色,冷冷道:“都是我惯得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脾气又坏又不听话,我提醒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己看重自己,你可小心着点,别最后叫人吃干抹净了再回来找我哭,我活着还好,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吃苦头去吧!”
那最末一句话很是难听,说得贺兰脸上火烧火燎,简直是恼羞极了,又没法子接话,跺一跺脚,迫不得已转身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却听到“嘭”的一声,是姨妈摔门走了出去。贺兰又干哭了两声,侧耳听着姨妈的脚步声远了,才要爬起来,忽又听得一声门响,她立即又趴在被子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巧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姐,不要装了,是我。”
贺兰收了哭声,回过头来看是巧珍,便抽着鼻子道:“你这鬼丫头吓死我了,姨妈刚骂完我,你没看见么?还来干什么?”巧珍早就见惯了贺兰这样装哭的把戏,便笑道:“我今天得了假,回家了一趟,我爹娘做了蓬糕给我吃,我想起上次小姐说我家的糕饼好吃,就特意带回来几块,现在还热着呢,你吃不吃?”
贺兰本就是做戏假哭,但也掉了几颗眼泪,这会儿那眼睫毛还湿漉漉地挂着几颗珍珠一般的眼泪,却从床上坐起来,解下扣子上的小手帕擦擦鼻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却破涕为笑,道:“你拿来,咱们一起吃。”
邯平督军府是水泥砖石结构,石砌台基,顶是绿底黄色雕花琉璃脊,铺着绿色琉璃瓦,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整体府衙呈“凹”字形,秦承煜从一来就住在西偏院的一处带廊院子里,他本无意军政,尤其看不得杀戮和政治上的争名夺利,一心在国外学建筑,谁料还是被父亲催回,他底下虽还有个弟弟,但他是家中长子,自小就极受父亲疼爱,有道是:父母在,不远行,他又怎好违背孝道,躲在国外不肯回来。
这夜色渐浓,根伯提了一壶茶进来,见秦承煜正在看书,便放下茶壶悄悄地走出去了,他是秦家老仆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对秦家自然是忠诚无比,尤其是看着承煜长了这么大,大帅便特意安排根伯来邯平跟着秦承煜。
秦承煜闲来无事,才翻开那本《哈姆雷特》看了几页,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接着就是“刷刷”的抽鞭子声,有人哀告求饶,秦承煜皱皱眉头,站起来推门走出去,听得那声音是从北内厅传过来的,他循着回廊走过去,进了仿歇山式顶盖的北面厅,忽见厅外天井路灯照出一片惨白的雪亮,里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榆树,一个被扒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的男人被吊在树枝上,另有几名侍卫用蘸了水的鞭子啪啪地往他身上抽,每一鞭子都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汤敬业穿着草黄色呢制裤子,上着白衬衫,在那里一面喝着茶一面轻松地观刑。
秦承煜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样的场面极是刺眼,便从厅里走出来,出声喝止,“汤队长,你们这是干什么?”汤敬业回头一看是秦承煜,那脸上就出现了很惊愕的颜色,赶紧走过来,殷切地道:“秦公子,定是吵着你了,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秦承煜看那个被吊起来的人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道:“快放他下来,你们这样打,他还能活么?”汤敬业却面有难色,道:“秦公子,这是我们才抓的革命党,督军说了,吊到这里打死为止,若是让他活着,死的就是我们了。”秦承煜回头看了汤敬业一眼,怒道:“革命党就不是人么?政见不同罢了!”汤敬业立正道:“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公子请不要为难小的。”
秦承煜被他这几句话一堵,反而没法子发作了,耳畔全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之声,那人已没了惨叫的力气,鲜血淋漓的身体如同被吊起来的死鱼般痉挛着,秦承煜实在看不下去,又制止道:“先住手,既然你们是奉命行事,那我去跟薛叔说。”忽听得月亮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又有岗哨行枪礼,正是高仲祺带人回来了。
秦承煜一回头就看到被侍卫簇拥而来的高仲祺,高仲祺锐利的目光略略一扫,看到这样的场景,道:“怎么回事?”汤敬业赶紧立正敬礼,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来,“报告参谋长,督军下令让我们处置了这个革命党,只是秦公子……”他那语气便顿了顿,犹豫着道:“秦公子让我们住手。”
高仲祺眉头一皱,不容置疑地道:“军令如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汤敬业也就明白了,道:“是。”转而对那几个行刑的卫戍指挥道:“继续抽!”那啪啪的鞭子声再度响起来。
秦承煜冷冷地道:“高参谋长,难道军令如山就要视人命如草芥!”
高仲祺当然知道秦承煜是什么身份,这会儿便挥手示意许重智等人退了下去,接着微微一笑,剑眉星目,一派从容淡定,上前来对秦承煜道:“大公子何必这样着急,有什么话咱们单独说。”
这北内厅本就距离秦承煜所住的回廊院子近些,秦承煜领着高仲祺进了院厅,许重智带着警卫队的人等在院廊外,高仲祺一进屋子就看到了靠在南面墙的紫檀木书架上上下两格已是摆满了书,琳琅满目,不自禁笑道:“秦公子果然博学,竟连《丹方如神》此类书都看上了。”
秦承煜心中不悦,并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道:“你们行事太过残忍。”
高仲祺那目光在承煜的书架上转了一个圈,半晌不说话,秦承煜见他如此,竟是有躲避的意思,又道:“高参谋长……”
高仲祺却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客气地道:“秦公子,高某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承煜道:“你请说。”
高仲祺便笑了笑,“秦公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仁善之人,然而你今天这样的行为,实在有欠斟酌,不仅削了薛督军的面子,更是减损了大帅的威严,你是大帅之子,我们早晚都是你的属下,大帅安排你来邯平,就是为了让你提前到军中历练显威,你却如此表现,将来要如何服众?”
秦承煜说道:“若是用他人的鲜血和性命来铸就我的威严,这种事我决做不出。”
高仲祺见他如此坚决,便走到桌前倒茶,另倒了一杯放在秦承煜的手边,自己啜饮着茶水,半晌方诚恳地道:“秦公子,你读的书不比我少,古有冒顿单于鸣镝为号,鸣镝所射之处万箭齐发,有不从者斩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江山四分五裂,北有萧军,南有虞军,皆是虎狼之辈,咱们俞军是占着望天峡这个地利,大帅费尽多年心力,才能在江南江北你争我夺的夹缝中留存到如今,但如今治军若不严,无异于自取灭亡,别的不说,这天下早晚都是大公子你的,今日不过是打死了一个革命党,有什么了不得,三年前川林剿匪,薛叔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