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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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独特的香,此生只调过一次,燃过一次……还以为不会再想起它的味道。奈何有些事情刻意去忘,反成了记忆里鲜明的烙印。
她仍然是调香的少女,可这亭不再是东宫之南的澄澜亭,而是平王府花园中的怀风亭。为什么要想起这一刻?她慢慢攥紧拳,直直地盯着亭外那个身上沾着杨花的男人。
“若是信端,无论家人如何叮咛,臣也不会为他央求半句。可是信默……臣还是希望,他能把想说的话,对着真正该听的人,说出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信则为他求情的话。
他的眼神充满伤感,的确像是渴望说出一番话。素盈看着看着冷笑起来:是呀,他就要说一个宛如美梦的谎言,做一场仿佛情真意切的假戏。
不,不,这一切没有必要再来一次。素盈缓缓站起身,捧起香炉又深深地闻了一次——这是一个不好的梦,她应该亲手打碎它!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香炉向他扔过去。
喀喇一声巨响,简直像是另一篇开天辟地的神话,晴日风光霎时间湮灭,扑面而来的黑影与烛火让素盈无所适从。她伸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后才清醒。
之惠正诚惶诚恐地收拾打碎的瓷碗。素盈迷惘地问:“怎么了?”之惠不敢回答。崔落花听到响动,走进来斥责之惠。素盈不经意发觉手上沾了药汤,恍然大悟:“不怪她。我发梦时挥手打了她。”
崔落花向之惠正色道:“还不去再煎一碗!”转脸对着素盈松了口气:“娘娘醒来就好。”
素盈坐起身直说口中发苦,又渴又饿。宫女很快奉上酥酪粥,素盈一边喝一边含笑道:“一不留心居然从早睡到晚。原本答应信则,今日要见他弟弟呢。疑心重的人准以为我是故意让人白走一趟。”
崔落花避过素盈的目光,低低地说:“不会的。”
素盈察觉她吞吞吐吐的神色,捏着汤匙呆住,好一阵儿之后才问:“我睡了多久?”
崔落花起初不愿回答,但也知道不能瞒她,终于讷讷地说:“今日已是第四日。”
盛满粥的汤匙“扑”的滑落在素盈膝上,弄出好大一块污渍。宫女慌忙拿干净的绢帕来擦,可是素盈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裙子,全然不在乎抓了满手黏稠。
“四天……?”她的胸腔像咳嗽似的一震,好像被这晴天霹雳惊得立即要哭出来。崔落花跪在她脚边,恳求道:“娘娘,请准臣即刻修书,召王秋莹回宫。”
素盈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最终平静地对宫女说:“为我换件衣裳。”
“娘娘!”崔落花还欲坚持,素盈轻轻地一摆手:“秋莹远在粟州,不必劳师动众去找她。被不明就里的人知道,还以为宫里出什么大事呢!”
“娘娘的安康难道还不算大事吗?”
“我没事。”素盈说罢,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更衣。
崔落花的信早已写好,只等素盈首肯,就着人送往粟州。她为素盈的固执己见找了很多理由,但没有一个理由能说服她自己,相信素盈视性命如同儿戏。
崔落花没有忘记当今天子也曾经历悠长的沉睡,也没有忘记高位者扑朔迷离的健康状况给宫廷带来怎样的不安。她左思右想不能安心,终于还是拿出袖中的书信,交给信赖的人星夜送往粟州。
这夜又落了一阵雪,虽没有成气候,米粒大的霰珠仍铺了满地。踏上去,仿佛踩着一地琉璃屑,纤细脆弱的破碎声让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深泓赞叹地俯瞰这条地上的银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命宦官们扫开一条道路。雪就要停,他令人挪开雪伞,仰面迎着寥寥无几的雪糁子,寻找夜空中的微光。
浓云那边定有一轮皎皎明月,即使厚重的阴霾也掩不住它,被它绝大的力量印上浅浅的透亮的暗花。“真是好月光。”深泓对着无月的天空叹了一声。说罢笑了笑——不明白他的人,一定以为他的一生都用来说胡话。
丹茜宫依然灯彩焕烂,雪夜里更显出暖意。深泓没有让人报唱驾临,静静地走入一片温馨灯火之中。
素盈斜坐榻上,就着一盏白纱灯做针线。这情景可不多见。深泓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到她侧边。她做得太专注,全副心思寻找下一个完美无暇的插针之处,甚至没有察觉他在一旁观察。
“这么小的衣服给谁穿?”深泓一出声,吓了素盈一跳,银针一下子刺破了她的手指,好好的一件天青色小斗篷上染了一星血渍。素盈“啊呀”叫了一声,目光却说她分明更心疼斗篷。她的样子与一个敝帚自珍的小妇人一般无二,深泓见了微笑起来,说:“我看看。”
素盈递上她的作品,深泓却牵起她的手,看了看说:“小伤,不要紧。”又道:“做针线好玩?这么晚还不休息。”他与琚相议事本就够晚,随口一问却被告知皇后自从醒来就没有合过眼睛。他就着灯光看看素盈,见她眼角有了血丝,又拿起那件小斗篷说:“难道明日急着穿这东西?今晚连觉也不睡了?”
素盈被逗乐,浅浅地笑了笑就失去愉快的情绪。“怕睡了……就醒不来。”她小声地说。深泓听了默然,左右摩挲那件小衣服,问:“给谁的?”
提起这话题,素盈来了一些精神,微笑道:“不知道阿寿穿上会不会好看。”
深泓“哧”的笑了一声:“他不至于缺一件斗篷。再说,宣城也不像以前那么清苦。”这话素盈没有接口,虽然她也知道有多少无官一身轻的人跑到宣城去陪伴睿洵。
“小孩子,眨眼就长大。就算费多少心思给他做衣服,他恐怕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样子,就穿不上了。”深泓略带失望地叹了一声:“费这功夫做什么呀!”素盈抿嘴笑道:“趁小的时候给他做过,他多少会记得。等到他大了再送更多更好的衣服给他,已晚了。他不会为几件衣服领情呢。”
深泓一边听着,一边抚摸斗篷上绣了一半的小老虎,说:“前几天……你睡着的前一天,上表请求接睿歆回宫抚养。”素盈点点头回答:“庶人不肖,幼子可矜。况且皇统只此一脉,襁褓之中流落在外终归不妥。”深泓似乎想些什么,想了少顷才说:“他们夫妇,几乎失去了一切。连睿歆也要从他们身边带走,太可怜了。再说,洵已废为庶人,岂有庶人之子留养皇后宫中的道理。”
素盈听了埋头不语。深泓将那小斗篷展开看了看,说:“幸好才刚刚开工,丢到一边也不算可惜。继续做下去,只怕要白费更多功夫。”
自那夜放下一句话,深泓不再过问素盈的女工。小斗篷终归还是到了宣城。素璃攥在手里许久不放,手上越来越用力,脸色越来越难看。睿洵挟着淡淡酒香推门而入,看见满屋女官便模糊地笑笑,敲敲脑门嗔怪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素璃如今对他反而比过去更加体贴,见他不痛快的神色,立刻柔和地说:“与那些失意的年轻人白日纵酒,既蹉跎光阴,又伤心伤身。您为何不把永宁郡王前些天送来的书箧打开来看看呢?”
“我与那些失意的年轻人有什么差别呢?”睿洵笑笑,说:“这时候埋头读书,不是更接近虚伪的做戏?你以为皇帝陛下会相信吗?”素璃知道他一向喝得不多,虽然时常装一装糊涂,沈醉则很稀少。一个人愁得连酒也喝不下,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她叹口气,对他的幻想又消减了一二,但仍客气地同他商量:“皇后娘娘送来这东西。使者还在外面等候。该如何回话呢?”
“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你们这许多人想不出一句回话,真意外啊。”睿洵定睛看了一眼,说:“祝她早生贵子,让我们有机会依样回礼。”
“您在说笑!”素璃原想让他亲自写一两句话表达心意,可他的反馈又是如此不着边际,她有一刹那认定他是故意找茬。仿佛要让她落实猜想,睿洵点点头说:“对。你的手是打硬仗的,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手工回赠呢?”他看到素璃动了气,嘿嘿一笑转身便走。摇摇晃晃走开不及五步,肩膀被人抓住,却是素璃冷面跟了上来。她的手太用劲,睿洵皱起眉头。
“颓靡也该有个尺度。”她说,“别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是别辜负了他,还是别辜负了你?”睿洵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甩到一边,也客气地说:“事到如今,你就让我短暂地歇口气吧。”
素璃强硬地绷紧的嘴角轻轻地颤抖一瞬,声音几乎是委屈:“事到如今,谁来让我歇口气呢?”
睿洵十分宽容地看着她,说:“想想你的两个祖姑、你的姑姑、素盈——你这辈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歇的。为什么不稍稍地放过我呢?”
素璃的双手默默地握成拳,一言不发地慢慢地走回房中。那扇门轻轻地合拢,睿洵松了口气,不去想也不介意里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庭院里厚厚的白雪散发着冰冷清新的气息,他大口地呼吸,素璃留下的温度便在眼前彻彻底底消散了。睿洵忽然觉得热在炉上的那一瓶好酒变得更有诱惑。今日也许是个一醉方休的好时机。于是他放纵地跳到积雪上,慢悠悠地踢着雪花,去找一个能陪他喝酒谈心的人。
素璃的手指紧扣着门上花格,一直听到外面再无他的声息,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五六名女官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她们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睿洵身上,这时候也没有失望。素璃简直有点羡慕她们这一点。她直愣愣地盯着小斗篷,说:“皇后若是只想着赶走他,我倒是不觉得惊讶。竟然又来觊觎我的孩子……真是不可饶恕的女人。”
“娘娘不必为她的事烦心。”一个女官说:“郡王自有安排。”
素璃点点头,说:“你们散了吧。”她似乎太空虚,又像是太疲倦,随口喃喃道:“现在,我也想喝一杯酒呢。”她的妄想立刻受到一片异口同声的否决:“娘娘不可因酒废事。”
素璃一听她们进谏,本能似的飞快地说:“我自然知道。”言毕苦笑着接过女官双手奉上的热茶,喝一口便蹙紧眉头:“真有点羡慕睿洵那个不懂得负责任的家伙啊!大概他此刻能放纵地做个好梦吧。”
宣城的雪用来烹茶,有种难以言说的苦腥。素璃想,她这辈子一定无法欣赏这种苦涩。
女官三三两两告退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行走,不留神在拐角撞上一个怀抱酒瓶的女人。那女人走得太着急,撞得又突然,怀中几只酒瓶啪啦啦碎了一地。女官们恼她不懂行走的规矩,仔细一看是新来的外妇冯氏,脸色就更加冷淡几分。
即使她们失去了宫廷中的身份,但仍然在荒僻之地保持着女内官的傲慢,不与外妇争辩谁对谁错。她们什么也没有说,抖净衣襟上的残酒,一个个昂然离去。那沉默的威严无异于轻蔑地宣布:冯氏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
冯氏早跪在地上慌手慌脚收拾残局,口中一个劲道歉,生怕遗漏碎片伤了别人。她埋头捡着捡着,眼泪快要憋不住。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冯氏忙抬头端详,认出那人是叫做迷雁的使女。
迷雁端着几瓶酒,悠然说:“你几次三番做与身份不称的杂活儿,当心过些日子被人当作杂使宫女差来遣去。”冯氏垂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迷雁转过屋角,不知向哪儿唤了一声,很快就有两个小宫女跑来收拾残局。冯氏讷讷地站在一旁看着,既觉得别扭,又插不上手。
迷雁向她招招手,说:“你同我送酒去。”冯氏无语地跟在她身后。迷雁边走边说:“在宫里遇到左拐的拐角要靠外走,右拐时贴墙走。宣城虽然不是宫里,习惯是没法变的。”冯氏连声应承,见她态度和气,忍不住说:“日后愚妇犯错,还望姑娘赐教。这里的贵人们太气派,从不动怒训斥,反而让人更加无所适从。”迷雁轻轻扫她一眼,笑笑说:“她们才不会训斥你——她们会让你觉得,出现在这儿,就是你最大的错误。”
两人一起走到睿洵的寝殿,安静地推门进去。睿洵与李怀英仍在痛饮,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又仿佛完全不再担忧自己的言行被人关注,依旧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两人说到畅快处,且歌且吟,惺惺相惜,分毫没有皇子平民的区别。“今日始知‘相见恨晚’四字真意!”睿洵慨叹:“那里的人,只剩下权力欲望,失去了所有的理想。先生是个有梦、信梦的人,但愿我能分得你一点梦想。来,再饮一杯!”
他们的话冯氏听了不大明白,目光不禁去丈夫脸上寻找些许迹象。迷雁却好像完全是个聋子,安稳地放置酒瓶,收拾空瓶,默默地转身告退。冯氏急忙跟上她的脚步,一同出来。
屋外犹能听到睿洵恣意的朗朗笑声。“那位怀英先生,是你的丈夫吧?”迷雁微微地笑着说:“他的言论有动人的真诚,真是难以拒绝的魅力啊。他怎么认识了真宁公主呢?”冯氏听她问起,便简单地讲了他们夫妻二人与真宁相识的经过,又约略提了一句真宁公主引荐他们来到宣城。迷雁听了心中大致描出事情来龙去脉,一时虽不能断定真宁的用心,但也猜到十之八九。她稍加思量,顿觉真宁年纪虽小,眼光却远超荣安公主,日后未尝不成气候。动了这个念头,她对待冯氏的态度又亲切两分,随口指点一两处宫中行走的诀窍。冯氏唯恐自己在此处举止不当给丈夫惹来麻烦,见她有心提携,当即感激不尽,视她为第一个知交。
又过了几日,冯氏与迷雁渐渐熟稔,大着胆子问起她的来历。迷雁此时也不再避讳她,说出自己是荣安公主送来侍奉睿洵的。荣安公主的家事,冯氏在坊间胡乱听过一二,到底有些好奇。“白家当真是毁了皇后娘娘的婚约,娶了荣安公主?”大户人家做事讲究颜面,但有丑事,百般遮掩,时间一久便众说纷纭真假难辨。这事在坊间流传很久,也有人说正是如此,也有人说是以讹传讹。
“没有的事。”迷雁淡淡地回答:“外人不知宫廷深浅,编造种种臆想附会贵人事迹。姐姐以后可不能当真来说。”
冯氏连忙诺诺连声:“我也说嘛,要是真有这事情,皇后娘娘的脾性未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