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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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画卷的钦妃走过来盯着看,被素盈侧目,忙堆起笑容说:“说这孩子不是娘娘所出,任谁听了都要吃一惊。娘娘与圣上、皇孙在一起,简直像画里的两夫妻与亲生孩儿,天伦之乐令人羡慕。改日一定要请画师好好地画出来。”话里别有用意,素盈并不接茬。
钦妃仿佛自言自语:“这事情要赶紧才行。过些天……画里再添一对年轻夫妇,就不那么好看了吧?”
素盈冷冷地一转身,抱着睿歆去外面晒太阳,手臂却不由自主地用了力,紧紧抱着那小小的孩童,让他憋闷地挣扎起来。
两宫
连绵秋雨洗净了京城最后一块屋瓦、最后一条陋巷之后,看似永不止息的雨丝在东宫凯旋的前夜收得一干二净。一轮皓月腾空,霎时间天宇朗朗,星河如梦。第二天曙光初降,满天瑰艳的朝霞立刻铺散成一片壮丽的图画。人们被阴雨烦扰的心情一扫而空,纷纷走出门外,一直迎至远郊,只为抢先一睹太子风姿。壮观的场面超越了十月初四天安节——皇帝的生日。仿佛天地人不约而同地偷偷变心,把未来押在名扬西陲的储君身上,放弃了病榻上奄奄一息、连自己的圣节也无法出席的帝国之主。
这天一早素盈就被告知:皇帝精神不济,不能主持庆典,请皇后带百官前去迎接。素盈亲自抱着皇孙去玉屑宫细细问了夫君的病状,知道他只是惯常的昏沉乏力又发作,并无大碍,这才放心地带领僚属登城门等候东宫。
赤如血色的朝霞映照着素盈青色的盛装,城下的人偷偷仰望时,诧异于年轻的皇后如此端庄安闲。周围人谦恭的态度衬托着她娴雅自如的举止,她偶尔与身边人低语轻颦,从容委婉的神态尤其令人感慨。
“上一次随驾出猎,有幸窥见圣容,见到的不过是个忧郁安静的女人。想不到稍加时日,她就变成风仪出众的皇后。果然还是素氏的女子生而敏慧。”城下夹道的骑士中,有人偷偷议论。“她怀里抱的是皇孙吧?宫里传说皇后疼爱皇孙如同己出,竟是真的。”他们说着偷眼向城楼上望。皇后正专注地眺望远处,突地仿佛察觉到有人看她,一低头直直地回望过来,吓得那两个骑士慌忙掉头,端坐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素盈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大军的影子。她斜后方的宰相琚含玄见状道:“连日大雨,路上泥泞。大军需要稍稍整顿军容才能到圣驾面前。”素盈没有理他,眼睛忽然一亮:远郊荡起一线尘埃,隐隐蹄声如暗潮翻涌,显然是千军万马渐渐近前。
果然,地平线上一点、两点……无数点金银光华跃出,战士金盔明甲与刀枪戟矟的寒光交相辉映。经过数日雨里跋涉,这支大军的威风丝毫不减,步伐稳健气势昂扬。人群由远而近欢呼起来,素盈盯着队伍最前端那众望所归的青年——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出他的身姿傲然,与出征之际的颓丧截然不同。待他到了附近,素盈数了数他身边的人,发现将领副官的数目比出征时多,显而易见是他提拔了一批亲信。再看最前面那些年轻的面孔,与印象当中出征时的军将颇有出入,其中的奥妙不言自明。
素盈被他们的盔甲晃了眼,轻轻地眯起眼睛,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她忽然变得冷漠。宰相时不时向她扫一眼,看到此时,眼中方有了些微的笑意。在他们身后的真宁公主虽然看不见素盈的表情,却一直左顾右盼观察众人的反应,见他们各怀鬼胎,她眉宇间轻轻动了动,仿佛冷笑——这又被角落里的崔落花尽收眼底。
城下人欢声雷动,城上人宝相庄严个个无语,旁人只道皇家威仪自与小民不同。
不登城上,一生也不会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这是素盈第一次主持迎军仪,但习惯了许多礼仪之后,哪怕是初次实践,她的一举一动也无可挑剔。她代替皇帝犒赏三军,又下令于宫中赐统帅盛宴,举手投足之间容止自若。军队的统帅睿洵在城下接旨谢恩时,素盈近看见他的脸,思绪稍微乱了:数月之前那位白皙文雅的储君不翼而飞。眼前的年轻人,皮肤被晒得黝黑,面容中透着坚毅,神态更加令人难以捉摸……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素盈怀里抱着他的独子。从他身上,素盈找不到她认识的东宫。
那个看着宫廷、看着她的时候,流露出伤感和惋惜,那个目光中隐约藏着疑心和忧虑的东宫太子,到哪儿去了呢?
她心有所动,目光不由得飘开,往千军万马中寻找,这次细看才真正吃了一惊:方长没有发觉一位马上将军是位女将,此时才发现竟是素璃。表情与气质,和素盈印象中的东宫妃判若两人,她持枪立马于大军之前,灼灼目光盯着素盈,犹如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直逼城楼,竟让素盈一见之下心生寒意。
“娘娘,是移驾回宫的时候了。”琚含玄带着笑意从旁提醒,素盈这才发觉自己抱着皇孙的手已经被城上的风吹凉了。
再见东宫时,素盈已卸去青衣,换了朝装向卧榻上的帝王禀报仪式经过。睿洵得到宣召,轻手轻脚走进来,向皇帝献上西国降书和西征功劳簿。
皇帝没有立即看,招手把他唤到床前,微笑着一边打量一边说:“晒黑了,像个战士了。”素盈见他欣喜之中精神爽利,也在一旁陪着高兴。她在床边的脚榻上跪坐,睿洵就跪在她面前尺许之处。素盈又看了东宫几眼,仍然觉得他不只是外表,连言谈举止都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素盈不喜欢改变,更不喜欢意料之外的改变,眼见东宫如此,她心中忽然生出难言的预感,让她惴惴不安。
皇帝和蔼地问了东宫数月来的情形,眼看要言归正传谈到军情。素盈不能参与议论,便告退出来。玉屑宫外早有宫娥等候,小声向她禀报:“东宫妃拜见娘娘,正在丹茜宫等候。”
素盈早知此事在所难免,但素璃竟一刻也不歇就来要儿子,到底是母子亲情不比寻常。她一边暗自唏嘘一边回到丹茜宫,见东宫妃素璃早与一群乳娘、宫女在宫门外伫立多时。素盈向她笑笑,先领着宫娥走入宫中坐定了,颔首传她进来,素璃这才屏息敛容入宫拜见。
两人依惯例寒暄几番,素盈微笑赞道:“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经见过大事,态度举止都不一样了。”
东宫妃含蓄地笑着垂首谢道:“说到这事,妾一定要向娘娘告个罪。妾以前不懂圣上与娘娘苦心,也曾暗生不满。这一次亲自上了战场,见识到很多与宫中不同的人事,领悟很多。若不是圣上与娘娘成全,妾恐怕一世也学不来那些宫廷之外的东西。”她一仰头,素盈就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晶亮的炭,看似坚如顽石岿然不动,却隐含着一点即燃、烧尽万物的能量。
素盈轻轻地挑了挑眉,脑海里浮现一个少女:穿着胭脂红的裙子,裙上绣满了曙红色花蔓,她伶俐地在皇帝与东宫之间插话,让他们之间的言谈活跃起来。每当她一笑一动,那些花就随之欢腾。她总是很会接别人的话题,不论是称赞还是挤兑,她都能说得辛辣俏皮……
是眼前这人曾经的模样吗?素盈暗叹她比以前沉稳得多,脱口道:“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素璃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这需得亲眼见过才知道。”
这时宫女抱来皇孙,素盈莞尔道:“完璧归赵。”
东宫妃一直笑意盈盈,此刻见了儿子才真情流露,从宫女臂弯里接过睿歆,眼中几乎垂下泪来,动容地唤了一声:“阿寿!”睿歆听见叫他小名,立刻转着一双大眼睛看素璃,又见她髻上的花好玩,伸手去抓。东宫妃含泪微笑,腾出一只手把头上的花儿都除下来,柔声说:“喜欢,都拿去!”睿歆一下得了许多玩意儿,专注地摆弄起来。
“皇孙前天说了第一个字。那时下着雨,我正抱他在廊下玩,他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忽然就说了。”素盈絮絮地说,“好稀奇的孩子,叫出来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是‘天’。圣上知道以后高兴极了,夸他‘果真是天潢贵胄,与众不同’。”说罢她又叹道:“看样子,阿寿这就该学着说话了,东宫里的人要仔细教他逗他,有什么喜讯就向圣上禀报。”
素璃听着这些被她错过的事,没有做声,只是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向素盈谢过看顾之恩就要拜别。素盈望着皇孙在东宫妃怀里玩闹,脸上早已变成苦笑,这时见她转身抱着睿歆就要走,硬生生地坐定没有动。
睿歆一向胆大不认生,平日也被许多宫女抱着到处走动,早已习惯。但是今日这个怀抱自己的女人走得特别快,熟悉的红墙金瓦从她肩头飞快地消失,睿歆忍不住惊慌起来,松手把金花扔到地上,攀着她的肩头回望丹茜宫,终于发现他离那里越来越远,于是“哇”一声大哭起来。
素璃见他伸出双臂去抓那座身后的宫殿,把他抱得更加紧。这一下惹恼了睿歆,他在母亲怀里哭得更凶,又踢又打。素璃险些抱不住他,垂泪连声唤道:“阿寿,不哭,不哭!”任凭她怎么哄,睿歆只是一个劲嚎啕大哭。素璃几乎束手无策,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阿寿!”她回头一看,是素盈从丹茜宫追了过来。
这二字自素盈口中说来宛如神咒,睿歆立刻止住放肆的哭声,抽抽答答向她伸出双手。素盈正欲抱他,素璃却旋身闪开。
“怎么能让孩子哭成这样?”素盈藏了眼中的关切,平心静气地说:“突然抱他走,难免让他害怕。不如等他睡熟了再带他走。”
素璃勉强笑道:“待他醒来之后,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清醒着学学分离,也好。小孩子,不哭不闹是长不大的。”
素盈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不好坚持,怔怔地看着她抱着睿歆毅然远去。睿歆又开始哭,但他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越走越快。
深泓慢悠悠翻阅功劳薄,脸上的笑意不知是延续着刚才见到儿子的欢悦,还是又有新的发现。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东宫,不慌不忙地问:“簿上第一等功劳的白信端,是荣安那位爱婿的弟弟?”
东宫沉着地回答:“正是。”
深泓合上功劳簿望着儿子,说:“关于此人,你有什么看法?”
“汗马功劳,足可封爵。”
“哦?”
东宫听父亲口气别有用意,问道:“父皇是否听到不利谣言,对此人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深泓轻轻一笑:“那是我的事。你只管说你的看法。”
东宫想了想,凛然道:“儿臣知道父皇前些日子亲审兰陵郡王。父皇英明,当然知道兰陵郡王对白家成见极深,他对白家的指责,若无实证,实在不可全信。”他见父亲默然,又道:“兰陵郡王曾在儿臣面前指控白将军有罪,但并无证据可以佐其控告。此后儿臣眼观耳闻,白将军并没有些微差错。他冲锋陷阵勇敢杀敌,实在堪当首功。儿臣以为,兰陵郡王惨败,意图推卸责任,以白将军为其顶罪,才是事情真相。”
“二郎,你好像忘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你对兰陵郡王也有成见。”深泓笑看着儿子,看他如何应对。
睿洵避开这个话题,仍执意道:“父皇如果知道白将军在阵前的事迹……”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帝王要做的不是听故事,然后奖赏自己喜欢的。而是判断谁的故事更有价值、更可信。”深泓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白信端的故事,还不值一个爵位。既然你觉得他的故事可以在功劳簿上列第一等,我也不能无视统帅的看法——赏他金银就是了。”
“父皇……”睿洵还想为亲信争辩,却见父亲突然按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父皇!”他慌得叫了一声,立刻要唤太医,却被父亲拦住。
“没事了——就那么一刹的难受,不要大惊小怪。”深泓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撑起身,语重心长地说:“二郎,你心里觉得,我偏袒皇后家,已经昏了头,对吧?”他不让儿子反驳,摆了摆手道:“可是这个天下终归要交给你——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忘了那些不值得计较的小恩小怨。我这一朝一代的事,自有我来解决。”
睿洵惙惙道:“儿臣无能,不能有番作为,助父皇整顿朝纲。”
“作为?”仰面望天的深泓哼了一声,“我曾祖以为,开疆辟土是帝王的作为。为此国中三十万男儿血战南疆,夺来巴掌大一块地方,又有十万儿郎为守那地方前仆后继,但最终还是被南国夺了回去。他和南国的皇帝足可以因这些战争名震史籍,他也常常以此自满,觉得一生不虚。”
这些事情睿洵耳熟能详,不知父亲此刻说来有何用意,凝神恭敬地听着。
深泓又说:“我祖父把整肃吏治、明刑弼教当作自己的作为,可惜盛世仅他一代。继承帝位的人不仅没能延续盛世,还把宫廷弄得一塌糊涂,嫔妃内斗、皇储逢殃——这人是我的父亲。我年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挑选一个对的人,把这副重担交给他……那将是我一生最大的作为。绝对不要让我看到,我挑选的人,只是一个把权斗当成‘作为’的人!”
他的话中已明示日后的皇位归属,说到此处又喘息起来。睿洵听得心神激动,见他神情痛楚,忍不住落下眼泪:“父皇,儿臣这就唤太医。”
深泓摇头,又接着说道:“朝中能助你的武将,我已将他们归入你旗下。文臣当中有两个人,与宰相久不相协。宰相不把他俩放在眼里,不过是见我不重用他们。他俩的能力才华不及宰相,但也属难得的人。我把这机会留给你——你对他们亲厚,他们必然赤诚相报知遇之恩,日后对你大有好处。”
睿洵忙真心诚意地说:“父皇御体如此,儿臣只愿侍奉汤药,无心其他。父皇早日康复才是国家之福。”
深泓看着儿子微笑,握住他的手道:“二郎,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你,我与你的祖父之间十分淡漠。他并不喜欢我,也不了解我。有一天,他的密使送来遗诏传位给我。直到那时我仍然摸不清他的想法,而且再也没机会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避免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变成我与他那样。”
“父皇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