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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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里只觉酸涩,再看此时柔福,她竟也有了温和神情,静静地与他对视,目中兼有悲哀与怜悯。
于是,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后,再次以唇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没有抗拒,她甚至还搂住他的头,一点一点轻抚他的冠发。但此刻的温柔并没延续多久,他逐渐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的声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这些异样的反应并非源自情绪的驿动——她一支手掩住了嘴,胸剧烈一颤,像是要呕吐。
他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一股液体已无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喷出,溅上他的衣襟他的脸。他瞬间愣住,轻触落在面颊上的温热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与她唇上一样的殷红的血。
她足一软,在震惊的他的注视下倒卧于地。他立即弯腰将她抱起,急问:“瑗瑗,你怎么了?”
柔福闭目不答,浅笑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
赵构惶惶然转首四顾,忽然发现她适才饮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残余的可疑液体,依稀窥见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厉声问柔福:“你喝的是什么?谁给你的?”
柔福不语,微微摇了摇头,仍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像是一个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将茶杯掷向墙角,砸得粉碎,再以双臂搂紧她,悲伤地将脸贴上她的额,连连唤她:“瑗瑗,瑗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视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不……”柔福喘着气,低低地,艰难地对他说:“你最珍视的……不是我……是……华阳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觉到赵构在听到这话时的瞬间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继续说:“我所爱的……也不过是……当时的你……我们都错了……九哥……”
赵构闻之恻然,在她此言带给他的悸动中沉默,须臾,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叹了口气,勉力睁开含泪的双眼再看了看他,用尽所有的精神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用玉佩……杀死宗隽之时,也杀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毕,两行血泪滑过苍白如纸的脸,她的手软软落下,无力再动。
赵构紧拥着她悲唤数声,见她再无反应,茫然无措地双手将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泪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才找到出门的路。
门外残阳如血,西风叹息着穿过暮气渐深的宫阙,惊动原本沉寂的老树枝桠,几片落叶稀疏间歇地飞,掠过院内石阶衰草,飘向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临安皇宫建于凤凰山之侧,山中林木蓊如,栖有千万宫鸦,此刻也整阵而入,黑羽纷腾,回旋于天际,映着这萧索天色,散落一层层哀戚鸣声。
怆然仰首望向哀鸦所蔽的病色残阳,赵构抱着柔福跪倒在殿前阶上。循着鸦羽间透出的金紫光线,他仿佛看到当年华阳花影中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粉色的樱花染红了凤池水,花瓣在风中如雪飘落,落樱深处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踢毽,绿春装,小鬟髻,剪水双眸,巧笑倩兮,她扬起毽子,说:“殿下与我们一起踢吧。”……
不觉已泪流满面。瑗瑗,瑗瑗……他搂紧她,再次唤出这个深藏于心的名字。然而她没有答应,他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缝间流逝。终于他闭上眼,在千羽哀鸦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那段记录了华阳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轰然碎裂。
7。梦粱
柔福死后,韦太后带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确认为柔福帝姬,赵构将其追封为“和国长公主”,并发丧厚葬。
绍兴十三年二月,太师秦桧率群臣三上表乞选正中宫。赵构请韦太后降手书立后,韦太后说:“我只知家事,国政要事非我所能干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闰四月己丑,赵构立贵妃吴氏为皇后。制曰:“顾我中宫,久兹虚位。太母轸深远之虑,群臣输悃愊之忠。宜选淑贤,以光册命。”
吴婴茀入主中宫后待太后更为孝和恭顺,亲自供承太后饮食衣服,将慈宁宫中事料理得无处不妥帖,与太后相处融洽,此后十数年,两人间未曾有一件不快事发生。
吴后婴茀弟吴益娶秦桧长孙女为妻,又与医官王继先交相荐引,三家姻族相继加官进爵,显贵一时。婴茀见赵构提及皇后邢氏时每每悒郁不乐,遂请赵构为其侄吴珣、吴琚赐婚邢氏后族二女,“以慰帝心”。
赵构待婴茀不薄,凡她所请也大多应承,但自立后之后即广纳妃嫔,选的多为通文墨、晓音律的年轻美女,闲暇时便去品鉴她们才艺,与婴茀相处的时间日渐稀少。
一如往常,婴茀全无妒色,甚至还于绍兴十九年,亲选一名叫玉奴的吴氏族女献与赵构。赵构先封玉奴为新兴郡夫人,后进为才人,但对她了无兴趣,数年后命其出宫归本家。
诸妃妾中,赵构最宠爱者有两人,刘贵妃与刘婉仪,宫中人分别称之为大刘娘子与小刘娘子。
刘贵妃有一双纤足,穿着绣鞋形如新月,纤巧可爱。赵构待其优渥,刘贵妃恃宠骄侈,曾在盛夏以水晶装饰脚踏,那日娇慵地斜靠于床上,双足莲鞋精美,闲点脚踏上水晶,满心以为赵构见此情形必会倍加爱悦,岂料赵构入内一见,脸微微一沉,冷眼看她,道:“这是脚踏么?取来做枕头。”
他语调只是淡然,也没有许多怒色,却已把刘贵妃惊出一层冷汗,立即悻悻地撤去脚踏,此后再也不敢做此等暴殄天物之事。
刘婉仪则生得娇俏可人,性情又活泼,能歌善舞,且抚琴吹笙技艺双绝,故此赵构尤为眷顾。刘婉仪亦不安分,恃恩招权,曾遣人命广州蕃商献明珠香药给她,暗许以官爵。舶官林孝泽得知后禀告赵构,赵构当即诏止蕃商进献。回宫斥责刘婉仪,而刘婉仪颇不以为然,牵赵构袖娇嗔告罪,赵构心一软,也就不忍苛责于她。
绍兴三十一年,刘锜都统镇江之师,听说金人将叛盟,有意渡江攻宋,遂屡次请求对金用兵,赵构不许,刘锜仍申请不已。王继先等人坚持和议,称用兵恐误大计,王更暗示赵构应诛杀刘锜:“如今边鄙本无事,只是有一些好战的军官,喜于用兵,欲图邀功请赏。若斩其中一二人,则和议可以稳固如初。”赵构不悦,一语回之:“你是要我斩了刘锜?”王继先便不敢再多言。
此后赵构在刘婉仪处进膳,因心忧边鄙事,久久不举箸。刘婉仪觉得奇怪,便命内侍去打听官家因何烦恼,很快探知刘锜主战之事与王继先之言。翌日见赵构依然深锁愁眉,刘婉仪便也轻叹一声,作善解人意状,说:“刘锜妄传边事,教官家烦恼。”
赵构闻言抬目,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哦?这事小刘娘子可有良策?”
刘婉仪见赵构征询自己意见,很是欣喜,只求宽解帝意,连连说朝廷应坚持和议,刘锜主战出于一己私利,不如斩之,所言大抵与王继先的话相似。
赵构冷面听她说完,才扬手掀翻满桌酒菜,指着她怒问:“你不过是妇人女子,如何得知军政要事?必有人教你欺我!”
刘婉仪从未见他如此盛怒,跪下请罪,颤栗着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赵构越发恼怒,将她斥出,赐第别居,永不再召见。并连坐王继先,贬其福州居住,停子孙官。
韦太后的侍婢杨氏未活到南归后次年元旦。绍兴十二年岁末,杨氏年满六十,韦太后在慈宁宫为其庆生辰,赵构亦赐御酒一壶及金帛若干相贺。杨氏谢恩领受,欣然饮下御酒后当夜便无疾而终,“含笑九泉”。
赵构此后向太后宫人下旨道:“为太后寿考康宁计,今后慈宁宫中大小事均直接禀告朕,勿与太后商议,以免太后烦心。”
杨氏既死,韦太后的生活顿时归于沉寂。终日身着素袍独守青灯古佛,不苟言笑,只念佛诵经。虽赵构常命人供进财帛于太后宫,她亦无心去用,节俭度日,所得财帛大多闲置于库中。也极少与宫中人往来,惟准婴茀每日入省。婴茀顺适其意,曾亲手绘一卷《古列女图》,将太后绘于其中,又取《诗序》之义,为太后佛堂匾额题字“贤志”。
绍兴二十六年十月,尚书右仆射万俟禼上《皇太后回銮事实》。臣下呈书于太后时亦选取大批礼物一并奉上,韦太后悉数退出不受,赵构遂向群臣大赞太后俭德,道:“宫中用不上这许多礼物。皇太后今年七十七岁,而康健如五六十岁,皆因德行感天之故。这等福泽自古帝后都未尝有。”
韦太后每年生辰赵构都会为她隆重庆祝,并不忘同时宣扬她的年岁高寿。凡见过太后的人都讶异于她远比年龄年轻的容貌,随即不免对她的德行福泽又有一番感慨称颂。
太后身体也一直较为康健,只是眼睛越来越不好,视物日益模糊,到后来有一目近乎失明。见御医对太后目疾束手无策,赵构便在国中遍寻良医。绍兴二十八年,临安守张偁推荐一位善风鉴之术的蜀人皇甫坦为太后治病。赵构召其问如何医治,皇甫坦答道:“心无为则身安,人主无为则天下治。”赵构听后若有所悟,引他入慈宁宫为太后用其术。太后目疾渐好,赵构大喜,厚赏皇甫坦财物,皇甫坦一无所受,辞谢而去。
但韦太后眼明心静的日子亦未过多久,绍兴二十九年九月庚子,皇太后韦氏手持一串佛珠崩于慈宁宫寝殿。
太后在世时,一直希望赵构能有亲生皇子继承皇位,故始终不允许赵构正式确立养子皇子身份,更不愿他立养子为储。而在赵瑗与赵璩二子中,她也更喜欢璩,对赵构更为钟意的瑗毫无援立意。
绍兴十五年二月,在韦太后与吴后的促进及与赵瑗不和的秦桧怂恿下,赵构加封赵璩为检校少保,进封恩平郡王,出宫外居。一时璩与瑗并为郡王,地位平等,诸臣私下称之为“东西府”。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病重。他与家人及党羽商议,决定封锁消息,企图由其子秦熺代其继续把持朝政。赵瑗闻讯立即禀告赵构,于是赵构亲赴秦家,以探病为名验其虚实。秦桧不发一言,惟涕泪交流。秦熺奏问代居宰相为谁,赵构答:“此事非卿所应预闻。”随后拂袖出室,乘辇还宫,当晚便召权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沈虚中草拟秦桧父子致仕制(即因年老解官的手续文书)。秦桧见阴谋不成,忧惧不已,于失望中咽气离世。
经此一事,赵构更为赏识赵瑗,也更着意考验。赵瑗不喜声色,郡王府中姬妾寥寥。某日赵构召赵瑗与赵璩入宫,赐他们宫女各十人。未过许久又将这些宫女召回,命人检视,见赐给赵璩的宫女已非处女,而入赵瑗府中的那些尚完璧如初。赵构虽就此未置一辞,但心中已有定论。
太后崩后,赵构有意询问皇后婴茀于立储一事的意见,婴茀微笑答:“普,即‘并日’二字。普安,其天日之表也。”赵构遂一笑,于绍兴三十年二月御笔付三省:普安郡王瑗可立为皇子,更名玮。数日后,进封皇子为建王。
绍兴三十一年五月甲子,诏立建王玮为皇太子,更名昚。
六月丙子,诏皇太子赵昚即皇帝位,是为孝宗。赵构改称太上皇帝,与太上皇后吴氏退居德寿宫。
8。疏影
德寿宫原为秦桧府第,后赵昚将其扩建整修,赐名为德寿宫,以供太上皇帝及太上皇后在此颐养天年。其规模之大,建筑景致之精毫不比禁中逊色。因赵构极爱临安湖山之胜,赵昚便于德寿宫内凿大池,引水注入,拟西湖冷泉,并垒石为山,仿飞来峰景象。宫中亭榭星罗棋布,处处植有四时鲜花,御舟沐着花海香风不时在冷泉亭下溶溶池水中划过,汴京故人见了都道此景与昔日艮岳颇有几分神似。
某年冬季,清波门外御园聚景园内梅花初绽,疏枝缀玉暗香清逸,比往年开得繁盛,故此赵昚特遣人往德寿宫,恭邀太上皇赵构车驾幸聚景园赏花。
赵构却道:“传语官家,我自德寿宫频频出去,不仅要多耗费用,且又须劳动许多人。我这后园亦有几株好花,不若请官家今夜过来闲看。”
赵昚应邀,于晚膳后乘车舆前往德寿宫。入了宫门,内侍报说太上皇在梅坡对面的冷泉堂小憩,赵昚遂直往冷泉堂。远远地便看见赵构半躺于堂前檐下,就着榻中皮裘被褥小寐。赵昚不知他是否已睡着,怕惊醒了他,悄然走近,默不作声地侍立于一侧,静待他自己醒来。
今夜月色甚好,不须点亮多少宫灯,也能看清对面梅海凝云的盛景。德寿宫中所植的多为古梅,相较聚景园之花,胜在横斜疏瘦有雅韵,且芬芳含蓄,香在无寻处。堂边石桥亭内有名妙龄宫姬,伴着身后乐伎所奏笛声,于这暗香隐约中曼声浅唱着一支曲子。想是承了太上皇之命,一曲歌罢她又反复再唱,唱的也都只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听,赵昚辨出她唱的是一阕咏梅词:“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细思词中意,越想越黯然,渐渐又觉有几分酸涩,一时间也怔住,沉默地听下去。
宫姬又歌一遍后,赵构徐徐睁开了双目,侧首看赵昚,微笑道:“你来了。”待赵昚礼毕,他起身迈步引赵昚走至石桥亭内,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这里的苔梅开得好,官家看看罢。”
赵昚望去,但见坡上苔梅花开如玉,苔须垂于枝间,长数寸至尺余,晚风间歇起,绿丝随之飘飖,的确很美观。
赵构又解释道:“德寿宫中的苔梅有两种:一种出自宜兴张公洞,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自绍兴一带,苔如绿丝,长约尺许。今岁二种同时开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观。”
赵昚欠身答应,正欲开口赞这苔梅,抬首那一瞬却发现赵构的目光其实并未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