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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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点点头,说:“记得。她如今怎样了?”
杨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国城,这一去倒是转运了,结识了一位名叫徐还的汉官,还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毕竟红颜薄命,静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虽经延医调治,病势仍然有增无减,拖了数月后亡故了。”
韦氏心不在焉地叹一声:“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杨氏抬眼瞧瞧韦氏,压低声音道:“这静善去五国城后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样跟柔福帝姬确实相似,五国城的旧宫人们初见时都只道是帝姬来了,口中不住厮唤,还请了太上皇来看,太上皇见了也笑说:‘这不活脱脱是瑗瑗么?’以后太上皇竟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那徐还也是太上皇有意引来与静善相见的。也因这层缘故,现在五国城的不少人都以为徐还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还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这话韦氏脱口而出,随即才觉如此直说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杨氏却毫不在意,顺着她说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国城嫁了徐还,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静善……”
便若灵光一现,韦氏在杨氏的话中探到一线有如生机的希望。
如果南归的是酷似柔福的静善,是静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会从尊贵的长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骗子,而骗子所说的所有话,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谎言。
韦氏面对金人的怯懦,对宗贤的顺从,与儿媳共事一夫的耻辱,拒绝随侍赵佶的旧事,以及她那承袭了金人血脉的儿子……这些柔福可能已经对人说过,或将要跟人说起的内容,都将随柔福身份的转变被定性为谎言,一笔勾销。
“但……”韦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确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还不是由太后娘娘你说了算?”杨氏笑道:“隔了好几年,想必南朝的宫人再见帝姬也会觉得有几分陌生,届时娘娘再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说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韦氏想想,轻轻摆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连性命都保不住。”
杨氏一叹:“娘娘就是心软。娘娘忘了柔福当初是怎样当着太上皇和大王面羞辱娘娘的么?还有赵夫人宫中那次,她竟不顾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坠胎……说起来,她还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还记得么?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宫里的,结果因王贵妃生她,太上皇二话没说立时就赶去看王贵妃了……”
韦氏目中雾气氤氲。不错,怎么可能忘记,久违的赵佶忽然出现在她宫院里,那是多么意外的恩赐,只一瞬,心便因他的光临明亮开来。他转身进阁时衣袂微微扫过她的裙角,那么亲密的距离,她不由微笑,连带着觉得一向阴凉的晚风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对她的温言软语忽然就那么仓促地终止,因那个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声别,或者,哪怕仅仅一个礼貌的回顾。
所以,他没有看见她彼时的眼泪……也无人曾看见那两点泪罢,因为,她让它滴在了无人看见的心隅。
也许正是这重原因,她对柔福从来没有由心而生的亲密和怜爱,虽然柔福满月及笄应有的礼数她一点不少。柔福于她,一直只是别人的女儿,一个像生她的母亲那样,会分去赵佶之宠的,别人的女儿。
而且这个别人的女儿,还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炽热,咄咄逼人,有足以灼伤人的温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线和温度,像喜阴的植物躲避阳光。有时,她疑心,其实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于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损她名节的言论。
那心底的愿望,仅仅是改变柔福的公主身份么?还是……让那双清亮的眸子永远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随的知心人,杨氏的话多合时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听到的、必须狠心的理由。
“可是香奴,”在听完杨氏历数柔福的不是之处后,韦氏轻声问:“我们该怎么做?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徐还会肯么?”
“给他点好处,他自会肯的。”杨氏答道:“听说他是孝子。当年他与老父一起随太上皇北上,现在他父亲年迈,却仍在五国城受苦,他必是不忍心的。若娘娘承诺将他老父带回南朝,并将他亡妻遗骨一并带回去安葬,他有何理由不答应?”
韦氏垂目凝思,须臾,微微颔首。
杨氏又微笑说道:“正好娘娘要去五国城与乔娘娘道别,这事就交给奴婢办罢。奴婢也会再与大王商议,略作些安排。”
启程前往五国城是在半夜,因韦氏不忍等到天亮见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瞧着她远去。那一夜她亲自守在他们床前,与他们聊天、说故事,哄他们入睡。眼看着要睡着了,大儿子却又睁开眼睛,问:“娘,这些天你收拾行李,是要去哪里?”
韦氏跟他说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是去五国城看看娘的姐妹,过两日就回来。”
“我与弟弟能跟着去么?”孩子又问。
韦氏和言道:“娘又不是去游玩,只去两天,旅程辛苦,你们就不要跟着娘去了。不如留在家好好念会儿书,学习骑射,学好了,也能让你爹欢喜。”
那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只提了个要求:“娘你看看五国城有什么好玩的物事,给我们带些回来。”
“嗯。”韦氏强忍鼻中酸楚,竭力使自己语音不变,仍是慈爱地微笑着,一口应承:“那是自然,娘去哪里都不会忘了给你们带礼物……”
儿子喜悦地睡去,韦氏才走至屋外远处,掩面悲泣。
杨氏见状赶来,叹道:“娘娘若是舍不得两位小王爷,不如一起带去五国城,好歹还能再相聚几天。”
“那如何使得。”韦氏凝咽着,断续低声道:“怎可将他们带在身边,让宋人看见……”
杨氏果然是个能言善道之人,抵五国城后,她迅速找到徐家,只劝说了不到半天,许徐父归宋,便说服徐还同意掘出亡妻遗骨,让她带回。杨氏立即着人掘墓拾骨,殓于新棺中,日落之后,那副漆黑的新棺木便悄悄列入了韦氏一行所带的帝后三梓宫之后。
韦氏隐于驿馆窗后窥看,待杨氏归来,问她:“那棺木……是静善的?”
“是柔福帝姬的。”杨氏当即答,郑重强调:“娘娘请记住,那棺木里躺着的是柔福帝姬,是娘娘要带回国安葬的,真正的柔福帝姬。”
绍兴十二年四月丁卯,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归宋,金主遣完颜宗贤与高居安一路护送。
启程之前乔氏前来相送。她已在五国城嫁了一金将,也略知韦氏与宗贤之事,此刻见宗贤黑着脸远远避于一隅不发一言,知他心里不痛快,恐影响韦氏行程,便取出黄金五十两赠给另一金使高居安,道:“些许薄物不足为礼,聊表敬意,惟愿大人好好护送我姐姐回江南。”
高居安稍微推辞两下,但乔氏坚持,也就收下。然后乔氏举起一杯酒敬韦氏,泣道:“姐姐途中善自保重,归去即为皇太后,可喜可贺。妹则今生无归国之望,必将终死于朔漠了!”
韦氏见她难过,出言安慰道:“妹妹再稍等些时日,待我南归后请九哥设法,也接妹妹回去。”
乔氏却只苦笑:“多谢姐姐费心。姐姐福厚,得生九哥为官家,而妹妹命薄,儿女都沦落于北国,我纵归去,又有何生趣?”
韦氏无言以对,惟含泪与她对饮,又执手痛哭一场,大恸而别。
车辇都已启行,却又听远处有人奔来,直呼“太后留步”,韦氏遂命暂且缓行,掀帘一看,见来人竟是赵桓。
他那时被囚于五国城玉田观,听说韦氏归国之事,便求了监者与他同来。待追至车队前,赵桓先向梓宫泣拜,继而乞求韦氏道:“太后归去后请跟九哥及宰相说,务必为我向金主请还。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宫使的闲职当当,于愿已足,决不敢再萌任何奢望。”
这话说罢,尚不待韦氏回答,已自觉凄苦,忍不住涕泪交流。
韦氏见他此状甚可怜,也就先答应道:“你且耐心安居此间,我归国后必替你设法。”
但赵桓似并不相信,仍垂泪不止,挡在韦氏车辇前,也不说辞别的话。韦氏为求他宽心,便指着自己双目发誓说:“我南归之后,若不让九哥派人来接你,当瞎了我这眼睛。”
赵桓这才稍觉安宁,又伫立良久才蹒跚着跟监者回囚所。
乔氏所赠的黄金后来果然有用。行至燕山时,宗贤借口天气炎热,命车队停下,不肯再启行。韦氏焦虑不已,私求于高居安。高居安因得了乔氏金子,也有心助她,也就指点她说:“你不妨再取出些钱犒赏随从,上下人等得了你的好处,自然愿听你的话启行,届时宗贤也不好阻止了。”
韦氏深觉有理,无奈那时她自身并无多少钱,遂向金国副使那里借了黄金三百两,答应抵宋后加倍偿还。既得了金子,杨氏便召集随行夫役,按名给赏,令他们即日载三梓宫启行。那些随从一见金子当下欢声雷动,一个个都说愿冒溽暑护送太后南行。宗贤见此情形也只好作罢,仍旧黑着脸骑马随行。
一路行了三月才到宋境。八月辛巳,太后车舆抵临平,这日她还如往日那般倚在舆中壁上半歇半眠,忽听杨氏一声欢呼:“娘娘,官家亲自来接你了!”
韦氏忙启目望去,果见前路黄麾仪仗连绵蜿蜒,渐行渐近。行至近处,前列执旗兵卒次第分列开,一人策马奔来,陌生的黄袍龙靴皇帝的装束,熟悉的剑眉深眸儿子的眉目,他跪倒在她车舆前,含泪唤:“母后!”
其实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笑,但在手颤巍巍地触及儿子赵构之前,却先有泪滴落。
第九章 高宗赵构·此花幽独
1。游幸
秋阳杲杲的天气,湖平如镜,清风拂面。赵构负手立于大龙舟头,观龙舟两侧百舸争流。
此次西湖游幸是太后回銮后的庆贺盛事之一,筹备得空前精心。相从者众,除了赵构与韦太后、妃嫔、瑗及璩所御的大龙舟,两侧及其后还浮满宰执、近臣、宦官、应奉局、禁卫军诸司,及京府衙门中人所乘的大舫,浩浩荡荡,直有数百艘。
太后之前特意嘱咐“乐与民同”,赵构下旨,湖中湖畔百姓游观买卖皆不禁止,可如常进行,因此湖上也另有许多画楫轻舫,与官船纷繁交错,煞是热闹。
一些画舫中有被称作“水仙子”的歌妓舞女,临水而立,一个个严妆自炫以待人顾。在其余大舫或湖畔,许多卖艺人各自吹弹、讴唱、起舞、分茶、投壶、蹴鞠、演杂剧、变戏法、玩杂耍,教水族飞禽娱人,种类繁多,不可胜数。
另有弄水艺人在湖中游泳表演花样动作,或把圆木置于水中,踩着圆木使之滚动,同时做各类姿势,名为“踏滚木”。亦有人在湖上搭了戏台,红红火火地上演“水傀儡”。
数十宫姬侍立于御舟上,俨如神仙,舟尾教仿乐伎齐奏飘飘天乐。依稀令人忆起昔日徽宗驾幸金明池故事。赵构侧身回望龙舟中的母亲,思量着这番景象会否令她满意。
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梭子、闹竿、花篮,及精致的小龙船模型等装饰物,水晶珠帘在天香浓郁的风中轻轻曳动,透过那流动的光影,可以看见太后韦氏微微的笑容。
赵构走进去,对太后略表歉意:“西湖非皇家园林,未免嘈杂了些。”
韦太后却笑道:“人虽比汴京金明池的多,但好在可令你我与民同乐,亦可一睹京中民风民情,甚好,甚好。”
随即又朝湖畔放眼望去,兴致勃勃地看其间小贩叫卖湖中土宜,如果蔬、羹酒、戏具、画扇、彩旗、粉饵、泥婴,或应季的鲜花。
此时有商家乘小舟追逐官船,且轻轻划近御舟,立即遭到一旁大舫中禁卫军的呵斥,要将他驱逐开。韦太后却摆首,命道:“让他过来,看看他卖的是什么。”
两名禁兵将舟中商人带上来,将货物一一罗列出,原来是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角花钿、漆具、藤编什物及各种瓷器。太后含笑逐一地看,最后选了几件梳子、犀钿,伴于她身边的婴茀见了,不待太后开口便命侍女取出双倍的钱付给商人。
商人千恩万谢地叩头行礼才告退,大喜而归。
御舟继续前行,途经断桥,赵构见桥旁有一小酒肆,看上去颇雅洁,一时兴起,有意前去小坐片刻,请太后同往,太后说有些乏了,只想在舟中歇息,让赵构自去,赵构遂带上婴茀及两名养子,离舟走入酒肆。
见皇帝光临,酒肆老板又惊又喜,立即率其间人等下跪相迎。
赵构进到厅中,举目四顾,见厅中立有一素色屏风为饰,上书一阕《风入松》,远远一览,但觉字写得潇洒流丽,很是漂亮,便走近细看,这一读之下竟默然驻目良久。
婴茀等人见此词如此吸引他,亦跟着过去看。
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婴茀看毕,留意赵构神情,见他目光低回徘徊于下半阕之上,若有所思。
须臾,赵构回首问酒家:“此词何人所作?”
但听人答:“是太学生俞国宝。日前他在此大醉之下写的。”
赵构淡淡一笑:“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当下命人取来笔墨,在屏风上点划,将“明日再携残酒”改为“明日重扶残醉”。
这一改之下观者无不赞叹,都说仅改三字,而意境已迥然相异。赵构搁笔坐下,略饮些茶,再命随行官员:“寻个合适的官职,给那俞国宝做罢。”
又再坐了一会儿,品尝了一点酒家奉上的美食,才起身回御舟。走至门前却又停住,略微侧首看看身后的赵瑗,问:“近日你姑姑大好了么?”
赵瑗答说:“好些了,但面色仍欠佳,终日恹恹地不想动。”
赵构点点头,启步继续走,又似随意地吩咐赵瑗:“这儿的鱼羹不错,回头你给你姑姑送些去。”
赵瑗欠身答应,便驻足以待买鱼羹。婴茀经过他身边时亦略停了停,微笑问:“瑗,你身上带银钱了么?若不够我让人送来。”
赵瑗忙说带足了钱,婴茀这才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