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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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了妹妹。无奈经靖康之变后国力不比从前,百废待兴,如今一万缗直可当宣和年间的十万缗。妹妹放心,日后万事用度九哥会按你在汴京时的标准给予,你每月月俸也会与秦国大长公主的一样。”
柔福浅浅一笑,含有隐约的讥诮:“九哥怎么老跟我提钱的事呢?如此说来,倒像是千金买我一笑了。”
赵构脸色一变,怫然不悦。侍候在两旁的宫女亦相顾失色,均心想这位长公主当真大胆,如今宫中哪有人敢如此对皇上出言不逊,何况皇上分明是好意,却被她这般奚落,不知皇上该如何发作。
而赵构并没像她们猜想的那样大发雷霆,只黑着脸默然枯坐一阵后起身离去。宫人们忙行礼相送,柔福却不依礼起身,仍旧端坐着,脸上淡漠得不留丝毫情绪的痕迹。
这事很快传遍宫禁。午后潘贤妃与张婕妤在婴茀宫中聊天,提起柔福之事潘贤妃满面怒容,道:“福国长公主如此不知好歹,竟公然嘲讽官家!也不知官家怎么想的,又不是一母的亲妹妹,对她这么好做甚?”
婴茀解释道:“公主刚从金国归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官家怜惜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公主那话,想必是无心的玩笑,不是刻意嘲讽。”
张婕妤亦赔笑道:“潘姐姐,公主虽不是官家的同母妹妹,但现今整个南朝只有她一人是道君皇帝的女儿,对官家来说,又与同母妹妹何异?所以官家自然会特别看重她。”
潘贤妃仍然怒气不减:“要看重也应有度,官家对她未免太过重视了罢?靖康之变时金人抢走了宫中所有仪仗,这次官家为了接公主回宫竟然命工匠昼夜不停地为她赶制云凤肩舆。回来后一下子赐那么多衣服首饰不说,还扬手就赠一万缗钱给她。张妹妹可还记得,你上月过生日,我为你向官家要五百缗钱他也不答应,还直斥我们用度奢侈!”
张婕妤闻言自嘲道:“我出身微贱,说到底不过是服侍官家的丫头而已,哪能跟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潘贤妃冷笑道:“我们虽都是服侍官家的丫头,但既有了名分就是公主的嫂嫂,为何不能与她相比?我们相伴官家多年,难道在官家眼中,还不如一个根本没与官家见过几次面的异母妹妹么?”
话音未落,潘贤妃便发现张吴二人都朝门外望去,于是亦侧首去看,才发现柔福不知何时来到,此刻悄然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婴茀与张婕妤忙起身与她见礼,然后婴茀蹙眉问门外宫人道:“公主来了怎不通报一声?”
柔福先答说:“我听说几位嫂嫂正在聊天,不想打断嫂嫂雅兴,所以让他们不要通报,我自己进来就是了。”
潘贤妃自恃身份较高,只起身站着,却不过来见礼。柔福便启步在厅中走了几步,四处打量,再指着潘贤妃微笑着问婴茀道:“婴茀,这位是谁?我猜应该是你的婶子阿姨罢?”
潘贤妃听她这一说只差没气晕过去,说她是婴茀的婶子阿姨,岂非暗指她看上去大婴茀十几二十多岁?
婴茀立即介绍说:“公主,这位姐姐是潘贤妃。”
柔福故作惊讶:“是么?那我真是唐突了,请贤妃嫂嫂恕罪。我这爱以人的相貌判断身份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从小到大没少闹过笑话,婴茀,这你是知道的。刚才听人说贤妃嫂嫂在跟二位嫂嫂聊天,进来一看竟没看出,还道是贤妃嫂嫂已经回去了呢……”
潘贤妃再也听不下去,冷冷说一句:“公主慢坐,我该回宫了。”便转身出门。
柔福在她身后笑道:“嫂嫂慢走。有空多看看百戏。”
潘贤妃一愣,回首问道:“看百戏做什么?”
柔福答道:“看百戏可娱己,有利于改善心情。动不动就生气,绷着个脸,好易老。”
潘贤妃怒极,再不理她,疾步离开。张婕妤连呼几声“潘姐姐”,见她不应便转头朝柔福客气地笑着说:“公主,我去劝劝她,一会儿再回来。”
柔福点点头,于是张婕妤追了出去。
婴茀请柔福坐下,然后温言道:“适才潘姐姐的话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自去年太子薨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性情大变,说话也越来越直,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实她人本来是很和善的。”
柔福淡然一笑,问:“太子?是潘贤妃的儿子?他是怎么死的?”
婴茀道:“太子是潘姐姐于建炎元年六月生的,官家为他赐名为旉。太子体质比较弱,自幼就多玻官家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没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寻访名医为太子根治,太子便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建炎三年秋天太子在建康行宫又感染了风寒,为他奉汤药的宫人行走间不慎误踢倒了一个金香炉,香炉落地有声,太子听见后立即吓得全身抽搐,病情立时恶化,不几日便薨了。官家和潘姐姐都悲痛不已,最后把那个踢倒香炉的宫人斩了。”
柔福默默听着,须臾冷道:“是该死。”
婴茀叹道:“那宫人踢倒香炉令太子受惊而死的确罪不可恕,可毕竟是无心之过,因此送掉了性命却也有几分冤。身为侍女,当真命如草芥……”
“我不是说她。”柔福打断她道:“我是说太子该死。”
乍听此言,婴茀惊愕之下盯着柔福无言以对。
柔福一脸冷漠,续道:“一个连一点响动都吓得死的太子要来何用?若是不死,长大了也是个性情懦弱的主。这样的人如果继承大统,只怕连如今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倒是早点死的好。”
婴茀急道:“公主切勿如此说!若被官家知晓难免会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柔福冷笑道:“我的意思很清楚。难道我说错了么?”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十五节 素衣
婴茀不便接话,就顾左右而言他:“公主今日穿的旋裙果然很合适。那黄色是以郁金香根染的,纯净明丽,刺绣处缀上真珠,穿在公主身上当真相映生辉、贵不可言。前几日官家命我为公主准备衣物,我当即首选了这套,不知公主可还满意?”
柔福道:“让你费心了。其实何须精心挑选,我早不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帝姬,即便穿戴布裙荆钗又有何妨?”说着留意打量了一下婴茀,见她里着白色罗裙,外罩一件浅碧背子,衣襟四周刺绣锦纹也是略深一些的绿色,头上挽了个芭蕉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翡翠珠花,看上去甚是素净,于是便笑了:“婴茀,你这打扮倒令我想起一个人来。”
婴茀颇有些尴尬,低头道:“公主是指郓王妃?官家一直提倡后宫妃嫔节俭度日,所以我着装较为素淡,倒不是有意要东施效颦。”
“你又多心了。”柔福说:“我只是看见你穿绿衣,便不禁想起了我那爱穿青碧颜色衣裙的嫂嫂,至于你如此打扮的原因我根本没多想。”
婴茀一时无语,稍过片刻轻声问道:“公主可有郓王妃的消息?一别数年,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她死了。”柔福淡淡道,脸上无谈及亲人伤逝时应有的哀戚之色,只作陈述事实状:“当初我们一同被押往上京,一路上不断有女子受到金兵将士骚扰,大家终日胆战心惊满怀戒备地活着,大多女子都故意蓬头垢面,以泥涂黑肌肤,以免被金人看出自己秀色。但兰萱嫂嫂却不这样,她素有洁癖,一向是个冰肌玉骨般的女子,容不得一点污垢,只要有条件她必会把自己洗漱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时刻保持着王妃应有的高雅气度。可这也给她带来了必然的灾祸。行至刘家寺时,金兵暂时驻扎下来,当晚押送我们的金军将领就命人带兰萱嫂嫂去他那里。金兵一朝她走过来她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他们手伸来抓她之前她便厉声喝止,说:‘我会随你们去,但不许碰我!’金兵竟被她气势镇住,缩回了手。于是兰萱嫂嫂回头深视我们一眼,然后抬首出门,走到院中时忽然疾步朝一角的古井奔去,金兵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纵身跳入井中。”
婴茀目泛泪光,泫然叹息:“那些金兵就没设法救她上来么?”
柔福继续道:“井很深,天气又冷,没人愿意跳下去救她。倒是有人找了些竹竿绳索伸入井中想把她拉上来,但她又怎肯借此求生?只听她在水中不断挣扎,却决不去抓任何竹竿绳索,最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井中之水涟漪散尽,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唉,她一开始要保持王妃尊严而坚持不污面的时候就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婴茀道:“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自尽,只是迟早的问题。一个连面上一点污垢都不能忍受的人又怎会在金国忍辱偷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柔福,暗暗懊恼自己言辞欠妥,倒像是当面讽刺她一样,忙解释道:“当然,我不是说所有人都应该像王妃那样决绝,忍辱负重地坚强活下来以待回国之日更为理智……”
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口拙,柔福脸色未变,婴茀却先面红过耳。
柔福漠然看她,倒似不愠不恼,但随后吐出的话却字字刺骨:“靖康耻一日不雪,在南朝与在金国活着又有何异?不过都是忍辱偷生,真要有区别也仅在五十步与百步间。”
婴茀先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着道:“好端端的,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是我不对,不应该提如此不开心的事。”
柔福忽然又微笑起来:“婴茀,你似乎很关心兰萱嫂嫂,却不问一点我楷哥哥的消息,想当年他花那么多时间教你,竟是十分冤枉呢。”
婴茀听她重提赵楷更是不自在,低头凝视茶杯中渐渐舒展开的绿叶,道:“当然,郓王的消息我也很想知道,此外同样很关心道君皇帝、太上皇后等宫中主子的情况,之所以先问郓王妃是因为公主先提起罢了。”
不敢应对柔福迫人的双眸,婴茀知道自己的话是违心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确关心郓王妃要比郓王来得多。她与兰萱不过相逢两次,但只这寥寥两面兰萱却已把自己清丽出尘的影子烙在了婴茀心里,让她总在静默间、梦阑时想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仅美丽清雅,还有含威不露的气势,冷冷看你一眼就仿佛看穿了你的所有心思,瓦解了你本来预备的防卫力量。兰萱拥有最纯净的高贵气质,和天生的、足可母仪天下的皇后风范。
母仪天下。这词令婴茀想起以前赵楷为她看手相时说她有飞凤凌云之像,将来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机遇,最后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过数年,如今婴茀回头再看,已完全明白当时赵楷如此说是暗指他将来要继承皇位纳婴茀为妃,甚至以后立她为皇后。可婴茀每每忆起兰萱就总有些淡淡的自惭形秽感,何况那日观他们夫妻城外分别一幕,更觉那时赵楷说的不过是些轻浮的混话或与兰萱斗气后的气话,其实,他与兰萱必定是相爱的,而她却不敢肯定赵楷对她的感情就一定是爱。或许,她有点悲哀地想,一开始是她的勤奋与上进心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她对他的抗拒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他乐于常来看她逗她,将她当作猎艳和雕琢的目标。假若日后即位的是他,他必会纳她为妃,也会宠爱她,像太上皇当初宠爱王贵妃和大小郑贵妃一样,但这样的宠爱绝对不会如他与兰萱的感情来得深刻,即便他们的感情那时常以彼此冷对和疏离的形态出现。
因此她常常庆幸年少时她那自卑的心态挽救了她,本着自我保护的宗旨不敢接近光彩夺目风流倜傥的赵楷,没让他走进自己的生命,如今看来,这样的做法何等明智正确,虽然,现在她嫁的男人给予她的感情也未必如她希望的那样,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郓王殿下……还好罢?”沉默许久,婴茀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从来就不是她最牵挂的人,可对她来说有着远超一般朋友的意义,却也相当重要。不知当年那白衣翩翩的俊雅公子,如今在金国是否还能潇洒言笑依旧。
“他既被你视作与一般人一样,我又何苦多说什么。”柔福一边说一边起身:“我有些倦,要回宫了。”
婴茀忙站起相送,见她有不悦之色,便也不再多问。
柔福走出门,略站定停了停,转头过来对婴茀说:“他还行,至少还没死。”
柔福入宫不久后金军再度大举南侵,目标直指赵构的临安朝廷,很快连破扬州、承州二镇,楚州亦岌岌可危,若楚州再不保,临安形势便也很危险了。赵构一面下诏急召通、泰镇抚使岳飞率部将以救楚州,一面命预备车马带后宫宫眷幸越州避难。
嫔妃宫女们立即收拾行装忙作一团,但柔福竟然端坐于宫中丝毫不动,并不许宫中宫女太监为她收拾衣物行李。赵构得知后遂命婴茀前去相劝,不想婴茀这一去似乎也不见效,到车辇备好行将启程时还不见柔福自宫中出来,于是赵构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迈步前往绛萼宫找柔福。
只见柔福坐在厅中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任凭婴茀在一边好话说尽也置若罔闻。赵构便走上前问:“瑗瑗,为何不想走?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玩物命人一同带走就是了。”
柔福抬头,应之以一清如水的双眸:“九哥,我本来以为从金国回来后就不会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赵构听得颇为心酸,温言劝道:“不过是幸越州数月而已,很快会再回来的。朕记得妹妹最爱出门游玩,越州的景致也很好呢,妹妹不想看看么?”
柔福扯出一丝冰冷笑意:“幸?这字好熟悉。九哥即位也没多久却已把父皇那些东幸南幸的手段全学会了。”
赵构脸霎时尽黑,抿唇狠狠地盯着柔福,周围的空气便在他沉默的愤怒中凝结。婴茀悄悄挨到柔福身边,伸手到她身后拉了拉她衣裾,示意她开口赔礼告罪。柔福却并不理睬,反而站起身直视赵构道:“九哥,我们不要再退后逃跑好不好?就留在临安迎敌,然后打回汴京去,打到金国去,把父皇和大哥救回来……”
“你懂什么!”赵构怒道:“你道国家大事跟你们小女孩过家家一样,你说怎样便能怎样?暂时退后避祸是必须的权宜之计,敌我力量悬殊,一味死撑下去只能是以卵击石。靖康二年父皇曾有再度南幸之意,但大哥接纳了臣子的意见继续留守汴京,结果又怎样?”
“那不一样!”柔福立即反驳:“当时确实是力量悬